經過多項檢查,若溪確診輕度抑郁癥和中度焦慮癥。作為一名應用心理學博士、從業超過10年的心理咨詢師,她感到晴天霹靂。但也因此,她更對這些病癥有了更深入的心理體驗——“千萬不要聽到誰得抑郁癥就沖到TA家里,妄圖把對方的生活背在身上。那樣不但幫不到患者,還可能摧毀自己。”
踏入新的一年,曾經的“元氣少女”趙露思的健康狀況備受關注——照片里的她,看起來憔悴無力。她發長文回應,承認自己患上抑郁癥。
回顧過去五年,趙露思表示自己不夠重視心理問題。起初,她嘗試用自責的方式來處理抑郁情緒;后來受家人離世等事件影響,而未能持續治療。去年以來,她的身體出現頻繁眩暈、關節疼等抑郁癥軀體化癥狀,嚴重時連吃飯走路都成大問題。
抑郁癥早已不是陌生小眾的疾病。《2022年國民抑郁癥藍皮書》數據顯示,目前我國患抑郁癥人數超過9500萬,這意味著每14個人中就有1個抑郁癥患者。然而,從了解病癥到積極治療,兩者間存在著較大的差距。據統計,在一年內被診斷為抑郁障礙的患者中,僅有9.5%曾接受過衛生服務機構的治療。
抑郁癥并不是簡單的情緒感冒,也無法吃三五天藥就立即恢復。一旦患上抑郁癥,身心會遭受什么樣的磨難?如何與抑郁癥患者溝通相處,從而避免對方走向不可挽回的狀況?一些流行的心理詞語,比如原生家庭,為什么更可能把人困在認知的死胡同里?
心理咨詢師若溪接受了新周刊記者采訪。在新近出版的《自我的重建》一書中,她講述了自己4年間3次患上抑郁癥并最終康復的經歷。從治療師與患者的雙重視角,若溪勇敢地剖析了自己在康復路上踩過的“坑”,分享了自己劫后余生的欣喜。
《自我的重建》 若溪 著 中信出版社·心理分社,2025-1
“你就學心理學的, 咋就患上了抑郁癥?”
北京某身心疾病科室里,醫生說:“你一看就很焦慮。”若溪連忙否認:“沒有,我挺好的”。
在醫生的要求下,若溪深深吸氣,又緩緩吐氣。她這才發現之前自己一直聳著肩。對于這名二胎媽媽來說,放松的感覺久違到有點陌生。由于孩子長濕疹鬧覺,她已有兩三年沒睡過一個整覺,當天看醫生是為了開輔助睡眠的藥品。
經過多項檢查,若溪確診輕度抑郁癥和中度焦慮癥。作為一名應用心理學博士、從業超過10年的心理咨詢師,她感到晴天霹靂。“以前抑郁癥這個名詞,只會出現在書本里和一些(來面診的)個案討論上,怎么會落到我的頭上?”
這些年的生活場景一股腦涌現。在同齡人當中,若溪儼然 “人生贏家”——在公司里頭,頂著專業光環,身兼重點高校心理咨詢師一職;在家庭中,她兒女雙全。這位運動達人自認身體不錯,一年下來不曾感冒,還常慶幸自己長期失眠也不耽誤任何事。
走出抑郁癥后,心理咨詢師若溪更注重生活的張弛有度。(圖/受訪者供圖)
事情沒耽誤,就是誤了自己。若溪在“雞”娃和“雞”自己之間往返跑,每天一睜眼就是忙于照料家人和工作。確診后,她才意識到之前自己一直處于應激狀態。“哪里是我身體好,是身體在調動所有的能量,讓我應付生活而已。不是沒有病,而是不敢病。”
既然有病,就得吃藥。拿著治療抑郁癥的藥品,若溪猶豫不決——藥,吃還是不吃?她認真閱讀了所有藥品的說明書。經過一輪思想斗爭,若溪第一次吃抗抑郁藥是含著淚吞下去的。她形容當時像極了“宮斗劇里被迫服毒的情節”。
嚴格遵照醫囑,她晚上總算能睡上整覺。突然,她的藥被家人扔掉了,因為家屬比她更難以接受她患有抑郁癥的事實,甚至質問:“你就學心理學的,咋就患上了抑郁癥?”
無論如何,若溪還是選擇相信醫生,再次跑去掛號開藥。她打通精神分析師的電話,開始一周多次的心理咨詢。“藥物治療、心理治療,就像墊在我腳底下的兩塊磚石,讓我不被抑郁的沼澤完全淹沒。”若溪說道。
“你要堅強”是最無效的一句話
四年來經歷三次抑郁癥,從輕度到中度,再到重度,若溪經受了不同軀體癥狀的煎熬。抑郁癥看似是心理問題,實際會影響患者的內分泌系統、自主神經系統等,從而影響到整個身體的運行。若溪解釋:“身體是心靈安放的一個場所。如果這個場所的物質基礎出了問題,或者精神系統出了問題,彼此都會相互影響的。”
她說,很多癥狀除了患者本人,其他人很難覺察到。初次確診,若溪感到自己思維明顯變慢,判斷力驟然減退,站在衣柜前半小時,硬是挑不出一件能穿去買菜的衣服。抑郁癥還影響到她的手眼協調能力,她打了20多年網球,突然發球時卻連拋都拋不直。有時候,血液上涌所造成的強烈窒息感或者自殺的念頭,會像閃電那樣突然來襲,使她感到如臨深淵。
若溪酷愛打網球,曾教會身邊十多位朋友打網球。(圖/受訪者供圖)
這些復雜的身心處境,她無法奢望所有人都能理解。一名親人曾對若溪說“要勇敢堅強一點”,鼓勵她每天要有計劃,每完成一項就打鉤。當時聽到這些所謂的鼓勵和日程,她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經過親測,若溪發現,對抑郁癥患者最無效的一句話是“你要堅強”。
對于這些不明所以的質疑,若溪會主動遠離。與此同時,她倍加珍惜愿意陪伴自己走過康復路的親朋。70多歲的媽媽從老家來到北京,騎著自行車送孫輩上學。哥哥下了班跨半座城,跑來給她做飯。閨蜜二話不說領著她到郊區散心,耐心陪她重新開始練習網球基本動作。一位朋友幫她整理了亂糟糟的客廳和衣柜,使當時判斷力告急的若溪松了口氣。
回過頭來看,若溪感恩這些仗義相助,而且欣喜大家在幫助時注意了相處的邊界。
抓住老天爺給的提醒
與抑郁癥抗爭的過程中,若溪深刻認識到抑郁癥并非現代社會的產物。早在《黃帝內經》中就有類似的“情志病”的記載。隨著物質文明的極大豐富,人們在解決了基本的生存問題后,開始有更多的時間關注內心的感受,抑郁癥也逐漸浮出水面。
十多年的心理咨詢工作中,若溪遇見各種各樣的來訪者。在她看來,比較完美主義、事事都要做到最好,一遇到困難就自我反思,這樣的性格可能會增加抑郁易感性,患病概率會大一些。然而,抑郁易感不等于必然會得抑郁癥。
在人均內卷的職場里,領導PUA疊加自我PUA非常常見,有網友感嘆“現在但凡上進點的朋友都抑郁了”。若溪把快節奏的都市生活比作高壓鍋,而人就好比這高壓鍋里的排骨。若壓力不是特別大時,人能夠承受,打開鍋,里面依然是排骨;如果壓力過大或者持續時間過長,排骨就會全部粉碎。
從抑郁癥逃出來后,若溪學會時刻評估自己的壓力承受范圍,留意睡眠、體重和毛發生長等情況。“老天爺無時無刻不在給提醒,只不過我們(未必)接收得到。在高速運轉的社會里,沒有這種覺知,就像盲人騎瞎馬走在懸崖邊上。”
抑郁癥康復后,若溪選擇離開壓力滿滿的大城市,到云南開啟新生活。(圖/受訪者供圖)
對自我的覺知,聚焦當下,也重啟對過去的回顧。初犯抑郁癥的時候,若溪就不住反思自己得抑郁癥的原因。她和精神分析師一起,重訪了自己的童年、學生時代和婚后生活的記憶,像剝洋蔥那樣回溯性格和認知的源頭。
幼時安全感缺乏的經歷催化了若溪部分的抑郁易感特質,但是她不愿意簡單地把鍋扣在“原生家庭”上面。她認為社會流行的“原生家庭”概念,容易讓人陷入‘完美父母’的錯誤假設,把問題完全歸咎在外。父母會有錯,但也不能忽略他們的初心與局限。“我們沒辦法重新活一遍,但是我們可以修改自己的內心對世界的認知。”
別人看來若溪被抑郁癥反復折磨,但是她卻認為抑郁癥是一份禮物,給了她重建自我的機會。“以前自認為世界離不了我,其實離開了我,世界照樣轉。那么,我就把自己先照顧好,才有可能去關照我愛的人和愛我的人。” 劫后重生,若溪知道了自己身體和精神的極限,她重新找回生命中的陽光和灑脫。
Q&A
新周刊:演員趙露思發微博承認自己從2019年開始有情緒方面的問題,直到去年出現明顯的抑郁癥軀體化癥狀。作為朋友,觀察到對方的哪些癥狀需要表達關心?
若溪 :曾經和你有很多交流的人,突然不怎么交流,信息也不怎么回。換句話說,TA與人溝通的方式發生了很大變化。這可能是第一個信號。
第二個信號是抑郁癥到一定程度會呈現出“抑郁樣貌”。 大概有兩個極端,一個是突然變瘦,體重驟減10斤以上,皮膚失去光澤,臉頰凹陷,眼神渙散。另一個可能是由于暴飲暴食,體重短時間內劇烈增長。這種“抑郁樣貌”很可能是內分泌系統紊亂導致的。
(圖/《以家人之名》)
還有一些輔助的信號,比如經常出現嚴重失眠,言語里透著悲觀,甚至把平時珍視的東西拿去送人,仿佛要跟這個世界告別。親朋身上出現這些信號,就要小心。
新周刊:第一次患抑郁癥時,你的確診結果是“輕度抑郁癥與中度焦慮癥”。抑郁情緒、抑郁癥與焦慮癥,這三者之間有什么區別?
若溪 :抑郁情緒是一種情緒。別看它和抑郁癥差一個字,性質卻是完全不一樣的。
抑郁情緒是人一生中或多或少經歷的,比如受到某個事件打擊,然后心情比較低落,但是能恢復過來。抑郁情緒也不會導致一些軀體性癥狀。
抑郁癥是一種身心功能的紊亂,還會導致軀體化癥狀。第一個特征是情緒低落,第二個特征是伴隨思維減慢,第三個特征是行動減少。我很喜歡打網球,但抑郁癥發作時就不想去打球。這三點持續超過兩周沒恢復,較容易被診斷為抑郁癥。
當然,從醫學上,抑郁癥的診斷還有很多測量方式,比如腦電圖、血液生化、焦慮抑郁量表等。醫生會綜合這些結果,才會診斷這個人是不是有抑郁癥。
抑郁癥患者大多有輕重程度不一樣的焦慮癥。患有焦慮癥的人時時像熱鍋上的螞蟻,為一些還沒發生但可能發生的事兒而擔憂,去做很多不必要的預防。
新周刊:提起吃藥,不少人會擔心藥物產生的副作用。患有抑郁癥就得吃藥嗎?不吃藥可以嗎?
若溪 :如果醫生判斷要吃藥,就大膽地吃,這不是什么洪水猛獸。為了寫作《自我的重建》,我也采訪了一些醫生,了解到抗抑郁藥已進入到第四代,比原有的藥效果增強,同時副作用減少了。
服藥是為了讓我們的身體不掉入惡性循環,但是能不能有效,則是后話。研究數據表明,只有不到1/3的人對抗抑郁藥敏感。就算每個抑郁癥患者都遵醫囑服藥,也僅有1/3左右的人能有明顯的療效。
(圖/《年少日記》)
有病就治療,不必過度把吃不吃藥的責任放到自己身上。
新周刊:抑郁癥患者的服藥周期是怎樣的?什么情況下才是最合宜的停藥時間點?
若溪 :一個抑郁癥病人從吃上藥到最后能夠停藥,最快的時間至少兩年。抑郁癥本來就是多年慢慢形成的疾病,所以病去也像抽絲,得慢慢來。
人們容易有一個誤區,我都吃上藥了,甚至連吃5天,怎么沒見變化?對不起,精神科的藥物不是說你吃了馬上就有效果。這藥得在身體代謝力儲存到一定量,通常至少半個月至一個月可能才會起作用。
服藥中途,病人提前自己減藥或者停藥,這是非常危險的。它會有一個戒斷反應,嚴重的會損傷神經。
新周刊:要是終身吃藥,咋辦?
若溪 :我經歷了兩次抑郁癥復發。醫生告訴我,要是出現第三次復發,我基本上要終身服藥。這話乍一聽很可怕,但慢慢就釋懷了。高血壓、糖尿病不也得終身服藥嗎?要是真要終身服藥,我就把自己當作得了慢性病。只要能保持心理健康、能做想做的事,服藥就服藥。
新周刊:身邊患有抑郁癥的朋友常會自責,大家都在上班上學,為什么偏偏就我患上抑郁癥。抑郁癥患者如何在追溯抑郁癥成因的同時,又不陷入自責當中?
若溪 :自責大可不必。如果是我主觀原因導致某個事情,我需要反省,也會自責。但是得抑郁癥是我們主觀想要的嗎?肯定不是。我們都希望自己健康,所以我覺得這個“自責”某種程度上也反映出這人的思維習慣。這也是抑郁的一個蛛絲馬跡。
(圖/《一點就到家》)
我剖析過自己患上抑郁癥的原因,第一個是我從小怎樣被養育。我沒有辦法去決定我生在什么樣的家庭、有什么樣父母。
第二個原因是我成年后所處的高壓環境。成年環境里頭,我會選擇自己生活的城市,但是這個城市會以什么樣的環境來影響我,也不是我自己能夠決定的。
第三個原因,我經常遇到降低我自尊的一些事件和說法,那更不是我自己愿意的。所以我覺得自責大可不必,反思可以,但是我們沒有義務要去為其他人的錯誤買單。
新周刊:發現身邊親朋患有抑郁癥,普通人與患者溝通時應該注意什么?
若溪 :如果身邊有人患有抑郁癥,在言語上不要想著去鼓勵TA。當你鼓勵TA“把自己打扮漂亮一點”,其實TA聽到的是自己的不堪。給他打氣加油也可能帶來新的壓力,因為他會怕辜負朋友的一番好意,讓自責感變得更重。
真能支持到我的,是哥哥當時說的一句話:你不用堅強,只需要按你自己的喜好,去放松休息就可以了。聽到這個話,我覺得終于有人懂我了。
(圖/受訪者供圖)
不需要去鼓勵他,他知道在當時的情況下能做什么,也請相信他自己的判斷。如果他想逛街就陪他逛街,想發呆就讓他發呆,想旅游就幫他訂票,僅此而已。
新周刊:人這一輩子里,難免會碰到工作家庭等麻煩事件集中爆發的情況。抑郁癥康復者面臨新的壓力時,需要注意什么?
若溪 :生活每天都有事情要面對,但是關鍵是我變了。當我的認知變了,我對世界的解讀也變了。
以前孩子要手機,我不給他,孩子會哭鬧,以前我會覺得很煩。看起來是因為他哭鬧才引起我的煩,我要調動能量去安慰他,要么滿足他,他要么拒絕他。我把這件事看作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
現在我的認知變了,我不再把孩子哭鬧看作一個麻煩或者問題。孩子哭鬧,我會覺得他有需求要表達,那就哭鬧一會兒。我心里沒有兩個勁兒在較量了。
真正高妙的是(想辦法)讓這些情緒不產生。現在生活里各種事情,不會像之前那樣很容易激起我的情緒。河流的河道改變了,水的流向自然也就改變了。
認知改變后,若溪的生活狀態也隨之改變。(圖/受訪者供圖)
新周刊:我的朋友是部門主管,一名下屬患有抑郁癥,他會突然發個消息,就把工作放下不管去休息了。朋友想體諒下屬,但公司并沒有任何制度能支持。什么樣的社會和企業氛圍,更有利于減少抑郁癥的發生?
若溪 :一個人還在公司上班,但他的工作能力消失,或者他拒絕工作,我把這個現象叫作“非戰斗性減員”。對于主管或者企業主,這是一件非常頭疼的事兒,一方面工作需要有人干,另一方面又擔心員工萬一自殺,可能對企業造成毀滅性打擊。
我身邊有一個事件,也許可以參照。我閨蜜的公司有一個能干的年輕主管,抑郁后想要辭職。閨蜜想挽留這名主管,自掏腰包讓他來我的民宿住了一段時間。
來到民宿,他每天跟著我生活。我修剪枝葉,他就遞剪子;我照顧小狗,他就拿狗糧。沒有刻意的開導,他的眼神卻慢慢有光彩了。住了10多天,他說可以回公司接著上班了。
暫時離開壓力源,感受鮮花與陽光。(圖/受訪者供圖)
我只是給了一個物理空間,使他從倍感壓力的地方出來。然后,每天生活還在繼續,僅此而已。
如果發現員工因心理疾病而想要辭職,企業主首先要把員工的壓力降下來,而非把人家開除。第二個是讓對方選擇一些能休息的環境,給他一定的時間。當然,企業也不能無限地等下去。
如果抑郁的員工因這次的“劫難”而對自我有了思考和成長,回到原來的崗位,也許能發揮更好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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