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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星云獎得主寫春節:鄉愁是一片凝固的時間 | 2025科幻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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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過年回家就像進入一個古舊的平行空間,你希望那里的速度慢些,最好一切都是舊貌,但時間不會等你。

加拿大華裔作家、2024年美國科幻星云獎得主江艾抓住春節的這種特質,帶來了一個背井離鄉的親情故事:主人公在科技發達的浮城打工,漂泊多年后想要回地面看看,卻發現車票價格不菲......這個故事有關錯位與遺憾,即使前方一片坦途,也不要忘了駐足,回望來時路。

唯有失去,才知回憶珍重

作者|【加】江艾

江艾(Ai Jiang,1997~)出生于中國福建省長樂市,4歲隨父母移民到加拿大。目前主要從事科幻、奇幻及恐怖小說寫作,作品可見于《中間地帶》《離奇》《暗黑》《死地》《暗物質》等雜志。首部長篇小說《靈魂》出版于2023年,中篇小說《靈魂》獲得2024年星云獎最佳長中篇小說和斯托克獎,中篇小說《我是AI》分獲2024年雨果獎星云獎最佳短中篇提名。

譯者|高麒鵬

全文約8600字,預計閱讀時間17分鐘

【浮城】

在你曾借幽暗隱匿行蹤的街頭巷尾,一條全息投影出的長蛇正盤旋游動,無首亦無尾。這是新一年的生肖,也是過去一個月你每天工作時透過工廠小窗看見的東西。不。說你工作的地方是工廠并不對。那里只是個思維礦場而已。你擺擺手,撥開投影。眼前是浮城唯一一間旅行社,看起來沒什么店的樣子,反而更像銀行里的金庫。你朝著它走去。

旅社門口,眩目的廣告宣傳著大陸的不同城市:上海,北京,福州,成都……去往每一座城市的火車票價格都在籌備新年的這段日子里被調高了好幾番,這樣他們才能在年關將近時將票降回原價,再名正言順地稱之為“促銷”。但這都無所謂,因為星宿旅行公司的火車票價格從來不菲,而他們的火車又是離開浮城的唯一方式,仿佛城市的管理者在借此隱晦地告知城里的工人:你們走不了了。此外,浮城只在新年期間關閉,而星宿公司的火車也只在這段時間內運行,將工人送回他們位于大陸的家鄉。

你曾開著隱私模式上網查過價格,雖然你很確定他們肯定靠什么辦法追蹤著你的搜索記錄。來浮城的時候,他們在你腦中植入了一枚包含電腦手機一切功能的芯片,這樣你就不必要到處都拿著電子設備了。于是,你留下了自己的手機。那臺手機的屏幕已經碎裂,系統也隨著一次一次更新而越來越慢,慢到你只能把手動更新關閉,結果一年之后發現自己的手機已經是一塊廢鐵,因為所有的軟件都需要更新的系統才能運行。廢鐵也罷。早知道你就該把手機帶上。因為等到了浮城你才明白,他們并不允許你聯系任何城外的人。

阿爸失蹤前是不是也曾在星宿旅行公司門口駐足?你聽說很多來到浮城的人最后都沒了音訊,因為他們沒能獲得成功,而自尊心又讓他們沒臉再站在家人面前。也有流言蜚語說有些人其實成立了新的家庭,開啟了新的人生——可你知道,這些都是假的,都不可能,因為這座城市里的每一個人都走得太快,都太專注于手頭的工作,根本無暇顧及其他。還有一些人說,消失的人實際上都已經死了:他們知道自己回不了家,所以干脆結束了生命。

阿爸到底遭遇了什么,你不確定。你只知道某一天開始錢不再往家里寄。那一年,你十七,你妹妹十歲,而你別無選擇只能輟學。然后,你十八了。你來到這座城市打工賺錢,寄給阿媽和阿妹,同時也尋找著阿爸的影蹤。

起碼,這是你原本的計劃;但一個月之前,星宿旅行公司透過后臺操作裁掉了你。開除你之前,他們剛從你腦海中取走了你對起伏山巒的記憶。這是他們從你身上最后想要的東西。對山細致入微的印象交纏在你滿是瑕疵的記憶之中,而他們要的便是這個:他們用掃描器捕捉的自然實體總是完美的,完美到了極致,因此也永遠無法描繪出山真實的樣貌。不論他們的技術多么先進,總有一些體力勞動需要人來做——或者說,至少,總需要一些大腦來采掘記憶和想法,直到工人的腦海干涸,再被他們隨手拋棄。現在,不管何時何地何種內容的工作你都得接了,可這也只是讓你勉強活著而已。

沒有工作,你在浮城待不下去;但看著火車票的天價,你也知道自己無法離開。他們要把你困在這座城里,直到你消失不見,這樣他們就能把錯甩到你的頭上,歸罪于你的不足和缺點而不必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他們要做的只是等待,等到某一天在某條光潔無暇的巷子里發現你的尸體。錯還是你的。因為只有你在用腐爛的肉體玷污水泥地面的干凈與整潔。

然后,你收到了一條短信,一份有些奇怪的工作:你要在一場婚禮上做拍立得攝影師。

【家鄉】

第一次搭火車的時候,你想起自己總夢想著有朝一日能坐進火車的車廂,只是家里的經濟條件并不允許,而你本來也沒有哪里能去。再說,要買一張火車票,賣了全身的器官你也湊不夠錢;就算再給你一副身體再賣掉一套器官,就算把你阿媽的和阿妹的器官也算上,錢也還是不夠。當然,哪怕阿媽和阿妹開口說可以,你也絕不會真的這么做;但即便你真的做了,買上票也仍是白日做夢。

至少這一點從來都沒變過。你第一次去浮城的車錢你的雇主付了。你從未見過這些“雇主”。你不知道他們長什么樣子、是什么樣的人;他們也不關心你為人如何,只看重你能給他們什么,他們又能從你身上拿走什么。

臨走前,阿媽往你包里塞了一瓶魚油。拉上拉鏈之后,她拍了拍你背包的側面,仿佛認定這就是你們的最后一面。你不愿意承認,可心臟卻一陣陣抽痛。你想起她也用同樣的動作拍過你的頭,直到你進入叛逆期,叫她別再拍你,并在她試著伸手的時候將她的手啪地打開。你還記得阿媽臉上因為驚訝而泛起的紅暈,顏色比她蒼白的手上緩緩綻開的粉色還要深。

要是能收回當時對阿媽說的話就好了。再叫她拍拍自己的頭。可你始終沒能鼓起勇氣,總是覺得羞恥,但現在你知道和悔恨相比羞恥根本不值一提。早知道就該開口的。在鐵道港,在阿媽拍你背包的時候,早知道你就該說:媽,拍拍我的頭吧。

你多希望能透過你那臺破手機滋滋啦啦的揚聲器聽見阿媽的聲音。你也多希望能聽見阿爸的聲音:在一遍一遍很快回家的承諾之后,他沉默了,而你慢慢在阿爸無聲的電話中闔上了眼,耳邊籠罩著火車安靜駛向浮城時的背景噪音。那是阿爸最后一次來電,但他的錢總會在每個月第一天的零點準時寄到家中——而這也是你還能繼續說服自己阿爸還活著的唯一證據。

你是在新年將到的時候出發去浮城的。你想留下來,跟阿媽和阿妹過了年再走,但你別無選擇。現在,你知道為什么了。浮城的人事主管們要的就是你對家鄉的惦念,這樣你才會更賣力地干活,希冀著第二年能回去和家人團聚。

【浮城】

你負責攝影的那場婚禮辦在浮城一片僻靜的區域。那里找不到通往城市其他部分的路,仿佛受了什么污染而被封鎖起來。

你記得一個住在浮城困囿之中的人第一次讓你知道了這座城市。他說現在已經沒有人再用城市原本的名字稱呼它了;大家都只是叫它“鬼城”。它也的確像是只有鬼魅住著:白天,早七點到晚七點的工作時間內,大街上幾乎看不到人影;就算到了晚上,也只是偶爾才有身影在街上出現。他們要么如孤魂野鬼般漫無目的地游蕩,要么就是藏在街巷的幽暗之中,朝城市遠端整齊排開的住宅樓走,像是害怕被別人看見、被攔下閑聊或者做些什么其他的,仿佛連這么一分一秒都抽不出來。

事實上,已經沒有人還會在浮城聊天了。也許一開始也有,在所有人都還懷有新鮮感和熱情的時候。啊,還有現在新來浮城的人。他們有時也會和人閑聊,但很快就了解了這里的工作文化,學會了低下腦袋收緊下巴,眼睛不看身前或者身后,只看著一步一步往前的雙腳。

有時候,他們也會抬頭,看那些還亮著燈的高樓大廈,想今天加班的是誰(提示:幾乎是每個人)。他們也會想,自己是不是也該回到樓里,哪怕偏頭疼正一下一下砸著腦袋,在眼前擊出一枚一枚白色的火花,仿佛就要將他們的視野吞沒(提示:這也幾乎是所有人的癥狀)。

你還記得第一次到浮城的景象:燈光閃耀,充滿生機,像是有誰撕下了湛藍的天空,一片一片如招展的旗子般插在這座城里。現在,同樣的燈光只顯得黯淡,在夜間森森地透出晦暗的藍光,讓你自問為什么自己竟然曾經覺得它們漂亮。或許,它們確實好看,但時間讓它們失去了吸引力,就像時間也讓你年輕時曾被村里人夸贊的柔軟皮膚變得蠟黃,染上了一層黃疸般的顏色。你好像怎么也去不掉這層黃色,但你也沒有花很多力氣去試——說實話,你試了也沒用,畢竟你每天吃的都是加工過的肉和蔬菜。進入你消化系統的一切似乎都不新鮮,但這就是你在家全部的伙食。你甚至都不記得不干不硬的米飯到底是什么味道了。

可是在這場婚禮上,舉著他們給你的拍立得相機,你看到身邊環繞著炙烤的牛排配松軟的土豆泥、煎出來脆香的餃子、新鮮的雪蟹和龍蝦尾,還有樣式多到你都數不清數量記不下名字的燉粥。你口袋里裝著十包相紙中的九包。你沒有多問,但你剛到的時候,是新娘將相機塞到了你手里。她對你眨了眨眼,閃耀得勝過掛在會場天花板上的星形燈飾,并對你說;“唯有失去,才知回憶珍重。”

那時,你舉起相機,對準她摁下快門,當場將顯影出來的相紙交到了她手里。“那,愿你不會失去這張照片,還有你的微笑。”你這樣對她說,聲音很輕。

她的微笑顫了一下。隨后,她對你說了聲謝謝,急忙去找自己的新郎了。

婚禮接近尾聲的時候,你手上只剩下了幾張相紙。大部分相紙你都用來抓拍吃飯跳舞的賓客和給新郎新娘拍合照了。你又多拍了幾張。看見新娘離開逐漸離場的賓客正直直朝你走來,你放下了相機。在她靠近的時候,你往后退了一步。你已經很久都沒有和另一個人靠這么近了,而你的頭在眩目燈光和嘈雜音樂的刺激下已經開始發暈。一個微妙的表情在新娘小巧精致的臉上浮現,轉瞬即逝,看起來近乎同情。近乎。

“相紙還有剩嗎?”

你看了看相機里具體的相紙數。“還有一張。”你說。

“留著吧。”隔著你舉在兩人之間的相機,新娘的雙手握住了你的,“相機你也留著吧。”

你清楚她并不是在炫耀財富以示善心,因為她眼中藏有溫柔的善意:她只是想給你這樣一個能力,讓你也能去創造回憶并決定它們的棄留。因此,你沒有推脫,沒有把相機推回給她,而是在她松開你雙手的時候將相機抓在了懷里。你看著她的雙臂落回身邊,落回她那條以一串漂白孔雀羽毛裝飾的華美刺繡裙旁。那些孔雀羽毛是真的嗎?肯定是吧。你不禁想到底有多少只孔雀為了這一條裙子死去。

“你老家是哪里的?”過了一會,在新娘離開之前,你開口問道。你暗自期望她和你是同鄉。說不定她能告訴你一些家里的消息。

她似乎因為說出口的“西安”而感到抱歉。西安離你的家鄉還挺遠的。

“啊,這樣。”你只從口中擠出了這樣一句回答。新娘又一次匆匆離開,這一次顯得有些過分急迫。她大概是看到了你臉上的失望。

在會場后方,你注意到了婚禮上唯一的一臺機器人:一個租來的人形機器算命師,坐在一個復古裝潢的小隔間里。一晚上下來,你看見過不少客人走去算命,于是也帶著相機往隔間走去。

你心里明白,面對每一個來找自己算命的客人,這臺機器人肯定抓取了網絡和客人社交平臺上的信息,并通過這些信息包裝出所謂的命理,分析客人的過去和現在來做出自己真會算命的假象。不過事實上,這臺機器人給出的不外乎隱晦的片段,某些在客人生命中已經出現過也很可能再次出現的事情。這座城市沒有隱私。這一點大家心知肚明,卻又裝著不懂。

你的社交賬戶早在你到浮城的第一年就被鎖了。你在網上的足跡也被擦得一干二凈,只剩下了來浮城之前的記錄。如果這臺機器人分析你在網上的信息,它大概只會看到一個曾經活過現在卻已不在的人。你很確定它給你算的命不可能準,反正你本來也不信這些,因此你直接繞過機器人,走向了它身后那個你真正在找的東西。

那是一扇高聳的玻璃門,連接著天花板和地面。門向外打開,呈現出夜色。遠處,往家的方向看,你能看到大陸的點點燈光。光亮比以前少了很多,但或許是因為現在是晚上。你覺得能看一眼被你拋在身后的那個家好像都已經是奢侈。

來浮城前打包行囊時,阿媽什么都記得給你裝,唯獨忘了你曾拍過山巒與家人的一次性相機。阿媽總提醒你要把相機帶去城里,把照片洗出來,可你始終沒找到機會——而當你終于有機會的時候,你們卻都把相機拋到了腦后。

把眼前清晰卻黯淡的天際線拍下來吧。這樣的想法閃過腦海,可你最后也沒有這么做。

離開會場前,新娘將說好的酬勞匯給了你。錢很多,卻不足以讓你買上火車票趕回家過年。你只能再等一年了,除非——

【家鄉】

你說你要走的時候,阿妹說她恨你。阿媽試著向她解釋原委,可她聽不進去也不肯理解。又或者,不理解的人其實是你。你并不懂被一個深愛的、信任的人以一個自認毫無意義的方式背叛是什么感覺。只是,你妹妹只看過這個世界很小的一部分,而你又在其中占了太大的比重。現在你也算明白了當阿妹在鐵道港不情不愿地送你離開時,她心里揣著的是怎樣的絕望與傷痛。當你攥著單程票從車窗移開視線時,你知道她以笑容擋住的啜泣會頃刻決堤,仿佛要將她嬌小的身體撕碎。

其實,你很清楚阿妹的感受,因為阿爸也對你做了同樣的事:博得你的信任,再將承諾摧毀。

你在看見阿媽和阿妹落淚之前移開了視線,因為你受不了看著她們哭泣,因為你知道這樣你也會掉眼淚——但你不想,否則你會千方百計留下。只是你必須要走。你再不情愿也好,你必須要走。

和阿妹的爭吵在你腦中浮現,顯得幼稚可笑。誰吃了最后一個蘋果。你們居然會因為這種事情吵起來——

【浮城】

廣告浮在高樓大廈四周,沿著幾乎空蕩的街道,飄過一盞盞街燈。全息投影出的舞者打扮成中國古代的仙子,和舞獅一起在空中旋轉跳躍。這些看得見卻摸不到的文化遺產隨著時間已經一點一點消失,只留下了生成的影像——起碼,在浮城貌似如此。舞者和舞獅的腳下,一場熱氣蒸騰的饗宴正在進行。你知道這也不過是投影,可你仿佛聞得到烤鴨與燒豬的香氣。

浮城沒有宵禁,但大部分人都不會在晚上離開房間或者在外面待到很晚,因為一天的工作往往早已耗光了他們的精力。可是今晚,你沒有留在房里。是,你也很累,但開往大陸的火車三天后就要發車。你已經沒有時間了。

離開居住單元的時候,運氣一如既往地沒有站在你這邊。浮城不常下雨,可一旦下了,落下來的沉重雨點比你幾年間見過吃過的葡萄還大,砸得人生疼。雨確實能幫你隱藏行蹤,但就算沒下雨你也沒有所謂,因為你已經確保在街上巡邏的安保機器人讀不出你的工人身份驗證條形碼。你用的是油。有一次你無意間把機油抹到了脖子上印著條形碼的地方。當你下班返回居住單位時,你的身份沒能在進門時被識別出來。你差點因此被上報成了失蹤人口。

浮城的一些居民擁有浮空車,方便他們來往于所有人居住的區域和位于相反方向的工作單位。你要去的正是放著浮空車的停車場。

停車場的構造像是一個書架。層層累高的平臺上,一輛輛浮空車居中放在每個獨立的格子里。你朝停在最底層的一輛車走去。車的主人是住在你隔壁第三戶的一個阿伯。今早,他出門工作時,你眼見他的夾克口袋里探出了紅包的一角。你只能寄希望于他為了給返回大陸做準備而將紅包留在了車里。

你緩緩靠近浮空車。阿伯的車正處于警備狀態。車輛本身并沒有安裝攝像頭:和在大街上巡邏的機器人一樣,浮空車識別的也是身份驗證條形碼。設計者大概覺得這樣已經足夠安全,而一直以來這個系統也保護著浮空車免遭賊手——直到今天你的出現。至少,你期望你會是第一個成功從浮空車里偷東西的人。

為防身份驗證開門系統失效,浮空車都裝有一個隱藏的鑰匙孔用于手動開啟車門,而你正好對撬鎖頗有心得,因為阿媽總是不記得帶家里的鑰匙。這只是必要之罪——起碼,你是這樣對自己說的,一遍一遍地在心中為自己的行為找正當的解釋。只有這樣,當匍匐在車邊撬鎖直到聽到一聲脆響時,你才能繼續保有勇氣、堅定決心。

跳進車里的時候,你很明白就算在車外猶豫,就算清理掉衣服上滾落的雨滴還有自己帶進來的一灘雨水,你也沒辦法掩蓋自己蹤跡。濕透了的跑鞋踩著車里的墊子,發出吱吱的聲響。車的氣候控制系統自動工作起來,將熱氣往你的方向噴。你的時間并不多。哪怕阿伯沒收到有人闖入車輛的消息,他現在也一定知道自己的車啟動了。霉味混合著汗液的酸臭充斥駕駛艙。你想起自己已經有兩天不記得洗澡了。

不遠處,一臺安保機器人飄過,停住,朝你的方向瞇起眼睛。你屏住了呼吸,克制著因寒冷而顫抖的脊背,停下了動作。機器人往車的方向又飛了幾米,仿佛正直直盯著你看,隨后忽然轉頭離開了。

你又行動起來,在車里四處翻找。腎上腺素在你體內沖撞,讓你雙頰溫熱,可觸目所及哪里都沒有紅包的影子,直到你想起來該把儀表盤打開看看。找到了。一枚紅色的紙封,畫著一條金色的蛇。看著眼前的紅包,你的手顫抖起來。你父母和親戚在過去這么多年里給你的紅包浮現在你腦中。里面的金額從來不多;可對你而言,它們無比的珍貴。

你坐在車里,攥著紅包,“把它拿走”和“把它留下”兩個聲音在你腦海中沖突交戰。是不是也有一個孩子正急切地等著阿伯回家?或者,是一個已經喪失經濟來源的老人?甚至,等阿伯的正是他的妻子,而他來到浮城工作就是要把錢寄給她。你永遠也不會知道答案;而你也竭力遏制著思緒,因為偷走紅包的罪惡與愧疚讓你雙手打戰、決定動搖。你狠狠將頭向后敲在了駕駛座的頭枕上。

什么傻逼計劃啊。你差點因為其中的荒唐和絕望而笑出聲。可是,你真的很想回去看看家人,這難道有什么錯嗎?只是即便如此,從這位你甚至都不認識的阿伯身上偷走紅包,滿足你自私的欲望,這難道就可以嗎?

最后,你選擇將紅包留下,但在離開前打開看了看里面。你已經很久都沒見過這樣的紅色紙封了:

紅包里放著的不是錢,也不是支票,而是一封整齊疊好的信。信是手寫的,讓你想到了那些寶麗來相片、那臺拍立得,還有那位新娘。

然后,你將紅包放回儀表盤,把它合上,踏出了浮空車。你并沒有真正按照計劃犯下罪行,但這無所謂,因為眨眼之間你便被安保機器人團團包圍——但或許,你從一開始在期待的,就是這樣的一個結果。

在安保中心,來見你的甚至都不是真正的人類。審訊室籠罩在陰影之中。屋里掛著一盞孤零零的吊燈,樣式和你在婚禮上看到的尤其相似。一張塑料桌擺在房間里,仿佛他們把所有的錢都花在了吊燈上,而且也不打算買任何貴的陳設。坐在你對面的是一臺機器人。和你近乎一致的體格讓它沒有眼睛的金屬臉正好和你的齊平。

“你為什么闖進浮空車?”

你斟酌著回應的話。可你的身體早已濕透,正往下滴著雨水,體溫也在快速下降。你已經不在乎能不能編出一個謊言了。你決定實話實說,看看到底會發生什么。反正今年你也沒法回家過年了。

“偷東西。”

話語出口的瞬間,你感受到的不是焦慮,反而是某種解脫。與此同時,挫敗感也向你襲來,壓得你的肩又往下一沉。你閉上眼睛,往后靠上椅背,幻想自己還坐在車里,吹著噴涌而出的暖氣。這段回憶幾乎讓你感到一絲慰藉。

“為什么?”機器人問道,將你拽回現實。

“我要錢買火車票。好回去過年。”

“你錢不夠嗎?”

“不夠。”

機器人頓住了。它的臉上掃過幾道你讀不懂的線條。

“但我們的記錄顯示,你有近四年的收入積蓄。”

“我——什么?”

機器人將記錄傳到了你腦中。它沒騙你。你的錢都在。那些你寄回給阿媽和阿妹的錢,一分都沒少。你的每一筆匯款都是“待接收”的狀態,只要你選擇取消,錢就會全部返回到你的賬戶。可是,怎么會?你從來沒收到過相關的提醒。又或者,你壓根就沒想過查一查看看。

沒等你再問,機器人便起身離開房間,拉開入口的門,等著你過去。你困惑地看著它,直到它將你重新帶到樓下,帶回那亮得不像警局更像是酒店的大堂。

考慮到你先前并無犯罪記錄,他們只給了你一個警告就放你走了。你撬鎖闖入浮空車的行為也被認定為一場誤會而不再追究。你不知道這一結果背后是他們對你的仁慈、憐憫,亦或是他們還需要你給這座城市提供些什么,哪怕你已經丟掉了工作。你也不知道到底哪樣更好,哪樣又更糟。

也許,其實是那個阿伯決定不追究你的責任——可這對你而言才是最難接受的,因為你仿佛一下又回到了十二歲,又變回了那個在偷阿妹糖果時被抓住的人。

巳蛇十號

你從星宿旅行公司買到了票。現在,你安然地坐在巳蛇十號末端最便宜的一個經濟座里。你有錢買到更好的位置,可你不想。這些錢本就是為阿媽和阿妹攢的,而你也只是從取消的匯款里取出了票錢,一分也沒多拿。

你看著浮城逐漸遠去、變小,而火車的軌道在平靜的海面上延伸。你不知道為什么自己居然已經有五年沒有見過家里人了。現在,火車正載著你駛向某段過往,駛向一個你留在身后的世界。你開始害怕。你怕親眼看見那個世界在沒有你的時候發生了多大的變化。你也怕那個世界對你投來的目光。畢竟,你在離開它之后也已經變了。

一路上,你始終閉著眼睛。火車從出發到進站似乎只用了幾秒鐘。你不愿往窗外看,只是埋頭收拾行李,手里拿著拍立得相機,盯著自己的腳下了火車。你長長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因寒冷而顫了一下——然后,你終于抬起了頭。可當你抬起頭時,你看到的景象讓你覺得自己走了仿佛不止五年,仿佛大陸起碼已經過了整整一個代紀。

起先,很多人覺得去浮城的人擔的風險最大;只是,如果考慮錢以外的生存問題,你反而是最安全的。

你聽說過那些肆虐大陸的自然災害。浮城沒有受到影響,而大陸也沒有幸存的人。你見過災害留下的痕跡:滿是碎石爛瓦的田地、被毀村莊的斷壁殘垣、了無生機的山川,還有山上連根拔起或倒伏貼地的植被。只是,在其中一座山的山底,你注意到了鐵軌的開端。

那時你意識到,時間的流速在浮城并不一樣。它比在大陸上要慢,要慢上很多,而你祈禱它能快一點,再快一點,這樣當你回去的時候,你就能回到一個沒有變過的家,仿佛你從未離開過。阿媽和阿妹依然會站在火車站,阿妹也還在哭,這樣當她轉身時,你就會出現在她面前,而她也會撲進你的懷里,問你到底去了哪里,哪怕你只離開了幾分甚至幾秒鐘。你會告訴她你不會再走了,而你也決意守住自己的承諾,就算它是個謊言也無妨,因為不論你的意愿有多強烈,夢想和現實幾乎永遠未曾一致過。

你記起阿媽在你走時對你說的那聲再見。那一聲聽起來是多么決絕,仿佛她已經確定你不會再回來,就像阿爸那樣。又或者,她一直都知道就算有一天你回來,她也不會在了。

火車在你身后駛離。一條提醒跳出你的眼前。

旅途結束。您要訂回程的票嗎?

已經沒有人來花你掙來的錢了。你大可回到浮城,過上舒服的生活。可是在那里,你又在為誰活呢?

你點走了提醒,將視線重新定在面前的景象上。

然后,你輕聲對自己說了那句新娘告訴你的話:唯有失去,才知回憶珍重。你舉起相機,對準你記憶中的那座山殘留的部分,為你殘留下來的家摁下了快門。你期待著、祈禱著,當相紙逐漸顯影時,阿媽、阿爸還有阿妹會站在一起,出現在畫面里。

“新年快樂。”你對著山川喃喃道,“我回來了。

(完)

責編 Mahat

題圖《銀河鐵道999》

主視覺 巽

科幻春晚10周年主視覺出爐!

今年的主視覺依舊由巽老師操刀。設計師解讀:畫面中通過正負形結構形成多重的「10」,是一個循環嵌套結構。

人通過現實的垂直窄門,迎向全新的未知世界之門,此為第一層「10」;站立著的人的身體里,同樣是一個變幻不定的無有之境,萬物穿過它,萬物也在此生長,此為第二層「10」。以此推導,可以嵌套無窮多個「10」,就像我們所在的宇宙,以10年為一個周期,循環往復,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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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科幻春晚分會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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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22 10:5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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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史論天地
2025-07-22 20:0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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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19 21:3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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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鯨新聞
2025-07-23 11:0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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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青網-北京青年報
2025-07-20 10:1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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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貍先森講升學規劃
2025-07-20 22:5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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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怪吃美食
2025-07-23 12: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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霹靂炮
2025-07-22 23:0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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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23 07: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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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23 17: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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