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節是古代文人士大夫的星辰,有人用它照亮青史,有人卻在暗夜中熄滅了光。
- 氣節:古代文人的精神圖騰
商朝末年,周武王姬發聯合諸侯討伐紂王,商朝滅亡,天下諸侯遂以周為宗。
伯夷和叔齊卻認為,紂王雖殘忍暴虐,但武王不應以暴易暴。
二人以歸順周朝為恥,隱居不出,采薇為食(野菜),最終餓死在首陽山,以身殉節,留下千古流芳的士人風骨。
“采薇首陽山,餓死骨如柴。不食周粟者,青史獨徘徊。”
這可能是最早關于氣節的故事,伯夷與叔齊的選擇,成了中國文人精神的原點。
孔子稱其“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孟子后來也提出“舍生取義”、“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幾千年來文人士大夫雖屢有寡廉鮮恥、蠅營狗茍之徒,但歷代也從不缺乏有良知和氣節的士人,直到清朝時期才畫風突變。
明末黨爭雖然激烈,但士風猶存,如楊漣、左光斗、黃道周,皆以死明志。
即便明朝滅亡之后也有不少文人士大夫或組織抗清,或拒不仕清。
錢謙益在南明弘光小朝廷覆亡時帶頭降清,晚年自知大節有虧,作文自責說:明亡“瀕死不死”,降清“偷生得生”,一生“無一事可及生人,無一言可書冊府”。
詩人吳梅村入清僅作了一任國子監祭酒,臨死時用“竟一錢不值何須說”為自己做了結論。可見氣節在當時知識分子心中的地位。
滿清入關后,到了雍正、乾隆時期,士人卻普遍趨炎附勢,不敢直言,阿諛奉承者甚眾。曾經的錚錚鐵骨,竟化作粉飾太平的歌舞升平。
清朝士風不斷卑下的過程在孫嘉淦身上最為典型。
- 一個“硬骨頭”文人的黑化史
孫嘉淦是山西人,康熙五十二年(1713)中進士,點翰林。
他出身貧寒,卻有一副鐵骨。雍正帝初即位,孫嘉淦便上書痛陳時弊:“親骨肉、停捐納、罷西兵”。
這三條建議,條條踩雷:“親骨肉”暗諷雍正對兄弟趕盡殺絕(九子奪嫡余波);“停捐納”斷了朝廷賣官財路;“罷西兵”更是直接打臉皇帝的邊疆政策。
雍正帝暴怒:“翰林院容得下這狂生嗎?”若非大學士朱軾力保,孫嘉淦早已人頭落地。
他被貶至國子監,卻仍頭鐵不改,屢次上書論政,最終被革職問斬。刑部刀都架脖子上了,雍正突然改口:“這人雖然討厭,但清廉,去管銀庫吧。”
剛直不如聽話,清廉不如會跪。
乾隆繼位后,孫嘉淦被重新啟用,但孫嘉淦此時已經學“乖”了,他上著名的《三習一弊疏》,表面勸諫帝王“修身”,實則暗指權力集中之弊。奏疏依舊犀利,語氣已經緩和多了,裹上一層儒家的溫良外衣——這是他在文字獄陰影下的第一次妥協。
此時的孫嘉淦,還具備士人獨立思考、遇事敢言、廉潔自守、耿介憨實的傳統品格,但昔日的鋒銳已被專制淫威消磨得開始圓滑起來。
孫嘉淦原本非常注重名節,喜歡著書,作翰林時寫了一本《春秋義》,刊行后被雍正帝訓斥了一頓,他又怵于身邊屢屢發生的文字獄,不僅把《春秋義》連同書板燒了,其它著作《詩刪》、《南華通》也付之一炬。
文字獄的刀懸在頭上,文人只能焚書自宮。
乾隆朝孫嘉淦居官更加謹慎,他仍然上疏建言,但談的多是如何禁酒,怎樣治河。
為自保,他還搞了一套官場生存八約:“事君篤而不顯,功藏于無名”——翻譯成白話:干活要低調,功勞歸領導。
士人的風骨傲氣早已消散殆盡,自我閹割,主動消解個體價值以迎合皇權秩序。
孫嘉淦到了晚年,更善于逢迎帝旨,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已悄然而至。
乾隆十六年(1751年),社會上流傳著一份偽托孫嘉淦名義撰寫的奏稿。
該奏稿長達萬言,痛斥乾隆南巡勞民傷財、朝政腐敗,還對朝廷的一些政策和官員的行為進行了尖銳的抨擊。
這份偽稿傳播范圍廣泛,乾隆得知后極為震怒,下令各地督撫追查偽稿的來源。
全國追查時,孫嘉淦被嚇得心驚肉跳,面對著圍在身邊哭泣的妻兒,深悔以前不應遇事陳奏,沽名釣譽。
他說:“過去雍正皇帝和現今皇上屢戒我好名,偽稿縱然與我無關,但奸徒為什么假托我的名字而不假托別人的名字?我真是罪無可辭!”
這個檢討太深刻了,在他身上中國文人“士”的影子已蕩然無存了,他留給世人最后的印象竟是個媚態十足的政治奴才。
從“狂生”到“罪臣”,從焚書到自污,孫嘉淦的黑化史,恰是清朝士風的死亡標本。
- 歷史的耳光:殺死了氣節,也殺死了自己
清朝通過文字獄、禁書運動等手段,將文化領域徹底納入政治管控。
如雍正、乾隆時期,文字獄案件不僅針對反清言論,甚至將日常言論、學術研究泛政治化。
清廷刻意摧毀士大夫的獨立人格,要求大臣“朝見長跪,夕見長跪”,將臣子視為犬馬,最終形成“一人為剛,萬夫為柔”的奴才文化。龔自珍痛斥“士不知恥”正是對這種精神矮化的批判。
據統計,清朝文字獄總共170多起,康熙和雍正時期各20起左右,但到了乾隆朝多達130多起。
從康熙四十八年孫嘉淦步入仕途,到乾隆十八年他在追查偽稿的政治風濤中驚懼而亡,正是中國封建專制逐漸達到頂峰的時代。
雍正通過《御制朋黨論》將朋黨定義為“首惡大罪”,將傳統士大夫的政治結社行為徹底污名化。
科甲出身的官員若被指“結黨”,即便只是同年進士間的正常交往,也會遭到嚴懲。如李紱因替科甲官員辯護被貶,謝濟世注解經書被指“譏刺時政”流放。
雍正以“妄議朝政”罪名打擊講學結社,導致黃宗羲、顧炎武的經世學說轉入地下。書院講學內容被限定為《性理精義》等官方教材。
這種環境迫使士大夫焚毀私人著述,通過李紱案等事件,雍正將傳統的“清議”定義為朋黨行為。翰林院從政治智庫退化為文字服務機構,詹事府官員被禁止議論時政。士大夫的奏折多流于歌頌圣德。
乾隆帝步其后塵,繼續用文字獄誅鋤士人的“能憂心,能憤心,能思慮心,能作為心,能有廉恥心,能無海滓心”,不到臣工全都俯首貼耳,廟堂永絕逆耳之音,則誓不罷休。正如后來龔自珍所說的:“積百年之力,以震蕩摧鋤天下之廉恥”,結果“一人為剛,萬夫為柔”。
終于,一代代帝王不懈努力的集權下,皇帝可以“出一言而盈廷稱圣,發一令而四海謳歌”。
帝王的權威固然樹立起來了,講究氣節、風骨的文人,也從“士大夫”變成了“磕頭蟲”。
道光朝曹振鏞恩遇最隆,以大學士授軍機大臣,儼然真宰相。門生弟子請教為官之道,他說:“無他,但多磕頭少說話耳。”
當時有人寫了一首“--剪梅”專門揭露官僚們的種種丑態:
“仕途鉆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常豐。莫談時事逞英雄,一味圓融,一味謙恭,大臣經濟在從容,莫顯奇功,莫說精忠;萬般人事在朦朧,議也'毋庸’,駁也'毋庸’。
八方無事歲年豐,國運方隆,官運方通。大家贊襄要和衷,好也彌縫,歹也彌縫。無災無難到三公,妻受榮封,子蔭郎中,流芳后世更無窮,不謚“文忠’,便謚'文恭’。”
某種程度上,儒家氣節觀強調獨立人格、道義堅守和社會責任感。
明清易代后,士大夫的“三立”(立德、立功、立言)理想逐漸崩塌。
高壓環境下,“立功”風險極高,士人轉向“立言”以求自保,如顧炎武著書立說、王夫之隱居著述。
但這種轉向也導致文化創造力萎縮,士人群體陷入“非政治化”狀態,甚至催生“犬儒主義”——既憤世嫉俗又無力改變現實。加之經濟凋敝、鴉片泛濫等社會問題,士人生存環境惡化,進一步加速道德滑坡。
清朝士風卑下的根本原因在于皇權絕對化與文化工具化的共謀:統治者通過高壓政策摧毀士人獨立精神,利用科舉和官僚體系將其馴化為統治工具,最終導致“士不知恥,為國之大恥”(龔自珍語)。
從孫嘉淦的悲劇到曹振鏞的“磕頭學”,清朝用百年時間證明:當權力碾碎知識分子的脊梁,最終埋葬的不僅是氣節,更是一個時代的靈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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