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牛潤珍(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史學理論與史學史研究中心教授;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教授)
(編者按:陳垣校長擔任輔仁大學和北京師范大學校長達45年,他研究了一輩子中國史,深愛了91年自己的祖國,結果自身也活成了中國史里面動人的篇章。
既是“國寶”,當走出北師大,其智慧之光為全體國民共享。陳垣圖書館(江門市蓬江區(qū)圖書館)整理陳垣校長各類資料,委托梅明顧問作公益發(fā)布,以方便學術研究,推動教育進步。)
[摘要]陳垣先生是一位具有時代典型與代表性的學者,我們不僅要繼承他的史學遺產(chǎn),還要繼承他的精神遺產(chǎn)。其學術精神源自崖山忠烈故事及新會家鄉(xiāng)文化傳統(tǒng),又經(jīng)中華民族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近代科學和馬列主義理論之滋養(yǎng),形成完美而成熟的援庵學術精神。
援庵學術精神包括5個方面的內(nèi)涵:
第一,自由、平等與民主的近代精神;
第二,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
第三,愛國主義與民族精神;
第四,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堅定自信與傳統(tǒng)士人精神;
第五,現(xiàn)實關懷的人文精神。
援庵學術精神具有重要的當代價值,其一生追求,契合今天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他學養(yǎng)純厚,善于在逆境中堅守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發(fā)掘傳統(tǒng)文化的價值,并在繼承中創(chuàng)新,為我們今天的“文化自信”樹立了一個典型和榜樣。我們應當學習陳垣先生自強不息的精神,發(fā)揮其學術精神的當代價值,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堅定文化自信,復興中華民族。
[關鍵詞]陳垣;學術精神;當代價值
陳垣像攝影 梅明
陳垣(字援庵,以下稱字)先生是一位具有時代典型與代表性的學者,學術界對其學術成果亦暨史學遺產(chǎn)多有總結,而對其學術精神亦暨精神遺產(chǎn)注意不夠。
發(fā)掘其學術成果背后之精神,考察其學術精神之淵源、形成、內(nèi)涵及其當代價值,不僅對于“援庵學”研究至為關鍵,同時對于當代學術研究與文化建設也有重大意義。
本文嘗試就此作一系統(tǒng)論述與探討,以期拋磚引玉之效。
一、思想進路
崖山在援庵幼時心靈內(nèi)埋下了愛國主義的種子,新會鄉(xiāng)土文化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沃土為這粒種子提供了無限的生機,經(jīng)中學西學、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等優(yōu)秀學說、思想、理論的滋養(yǎng),終于成長為理論常青、精神蒼勁之參天大樹。
1950年援庵先生70歲,曾總結自己學術思想之進路。
曰:“九一八之前,為同學講嘉定錢氏之學;九一八以后,世變?nèi)肇剑烁念櫴稀度罩洝罚⒁馐鹿Γ詾榻?jīng)世之學在是矣。北京淪陷后,北方士氣萎靡,乃講全謝山之學以振之。謝山排斥降人,激發(fā)故國思想。所有《輯覆》《佛考》《諍記》《道考》《表微》等,皆此時作品,以為報國之道止此矣。所著已刊者數(shù)十萬言,言道、言僧、言史、言考據(jù),皆托詞,其實斥漢奸、斥日寇、責當政耳。解放以后,得學毛澤東思想,始幡然誤前者之非,一切須從頭學起。年力就衰,時感不及,為可恨耳。”
九一八事變之前,援庵之學求實求精,為實事求是之學;九一八事變之后,援庵之學重精神重實用,為抗敵愛國之學;1947年、1948年陷人迷惘、徘徊;1949年以后,其學術求新,得學毛澤東思想,以馬克思主義史學為歸宿。“他自述治學進程是‘錢、顧、全、毛’,表明他由錢大昕的考據(jù)之學,經(jīng)由顧炎武的經(jīng)世致用和全祖望的故國文獻之學,終于找到了毛澤東思想。
他去世后,邵循正先生挽詞,說:‘稽古到高年,終隨革命崇今用;校讎捐故技,不為錢嘉作殿軍。’這都描畫出當年援庵先生不斷要求進步的心情。
盡管因年事已高,不能再像過去那樣進行大量的研究工作,但在思想上這種深刻的變化,已為后來的學者指出史學工作必須遵循的更廣闊的道路。
治學進程的變化取決于思想意識對選題方向的把控,選題方向往往由時代命題決定,時代命題決定研究選題,研究選題隨時代命題變化而變化,所以援庵先生的學術道路才有“錢、顧、全、毛”之進程。
然這一進程是反映了援庵先生自1928-1959年的學術思想變化,而不是其全部的學術人生歷程。
援老長孫陳智超也曾總結其祖父思想變化,說:“援老在他漫長的九十二年的生涯中,思想上經(jīng)歷了三次大的飛躍:第一次是在本世紀(20世紀)初,他從一個追求功名、參加科舉的青年到投身于反帝反封建的民主革命;第二次是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他的愛國主義思想升華到了一個新的高度;第三次是在解放以后,他由一個愛國主義者逐步轉(zhuǎn)變?yōu)橐粋€共產(chǎn)主義者。”
中少年為陳智超
從援庵先生的思想歷程上講,他由科考轉(zhuǎn)向反清,是其反封思想的實踐與行動,為其思想進步的第一階段。
清朝滅亡后,他的思想又趨向自由、平等與民主。北洋政府爾虞我詐的政治破滅了他的理想,于是棄政求學。他的學術研究并非純學術,也沒有遠離政治。即使撰作《二十史朔閏表《中西回史日歷》這樣的年代學專著,亦隱含有其政治用意。這兩部撰成于1925年,正值北洋政府腐朽統(tǒng)治,他將這兩部年代歷表的下限斷在1940年,曾預料民國氣數(shù)不會超過100年。從1917年到1931年,援庵先生撰“古教四考”、《元西域人華化考》《史諱舉例》《校勘學釋例》等論著,處處彰顯的都是自由、民主與科學的精神,著述求嚴謹、縝密,實事求是,由宗教史研究論述信仰自由、宗教平等的道理,由年代學、史諱學、校勘學的研究求科學,以學術、科學救國、興國,這一時期應該是他的學術思想與精神不斷進步、升華的第二階段。
1931年九一八事變以后,至1946年《通鑒胡注表微》成書,是援庵先生學術思想發(fā)展的第三階段。中華民族瀕臨于亡國滅種的境地,抗戰(zhàn)救亡、保國保種成為當務之急。援庵先生身處淪陷區(qū),切身感受到亡國奴的悲慘,于是轉(zhuǎn)變學術方向,緊扣時代主題,開辟抗戰(zhàn)史學,經(jīng)過艱苦環(huán)境的磨礪,其愛國主義思想得到進一步升華,表現(xiàn)為新民族主義思想與精神。這一時期,援庵先生的學術思想日臻完善、成熟,也最能見其精神的重要時期,這為其以后接受馬克思主義奠定了基礎與前提。
1947-1948年抗戰(zhàn)救亡的任務結束了,然國民黨的統(tǒng)治把社會引向了一個亂世,饑餓、內(nèi)戰(zhàn)又將國民推入水深火熱之中。援庵先生目睹現(xiàn)實,內(nèi)心充滿對國民政府的失望和沮喪,但又找不到解決現(xiàn)實問題的思路,學術研究選題方向似有迷失,因此在研究領域未能開辟“新戰(zhàn)線”,這兩年應該說是他學術研究的低谷。
1949年初,北平解放,歷史時代的新舊轉(zhuǎn)變激發(fā)了其學術思想革故鼎新,新時代新氣象使他重新燃起了對美好社會主義社會的向往,閱讀《毛澤東選集》《社會發(fā)展史》《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國家與革命》《西行漫記》等新書,參加西南地區(qū)土地改革,深入貧困地區(qū),了解社會底層民眾生活。
馬克思主義理論學習和社會實踐活動改變了他的人生觀、歷史觀,“思想劇變”。其人生、學術、思想、精神又得到進一步升華:首先是重新確立了人生目標,追隨中國共產(chǎn)黨,并于1959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成為中國共產(chǎn)黨黨員,如此大的變化,表明援庵先生一生追求進步并以人生實踐踐行其不斷升華的人生觀。
再者,其歷史觀的變化也十分明顯,具體表現(xiàn)為:能夠自覺地運用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考察歷史;充分認識到人民大眾的歷史作用;將“實事求是”升華為科學原則:提出學術研究要以人民需要為目標;用馬克思主義觀點評史論史,等等。”
縱觀援庵先生人生歷程,其學術思想前后凡四變;早年由科考、學醫(yī)轉(zhuǎn)而參與民主革命,是為一變,時間約在1897-1912年;1913年任眾議員議員,參政議政,至1922年辭去教育部次長職務,棄政從學,考證古教、元西域人“華化”,制歷表,總結史諱學、校勘學,是為第二變;1931年九一八事變以后,堅持抗戰(zhàn)史學,撰“宗教三書”、《通鑒胡注表微》等,是為第三變;1949年以后,接受馬克思主義,其學術由新民族主義史學轉(zhuǎn)變?yōu)轳R克思主義史學,是為第四變。
前后四變,第一次轉(zhuǎn)變?yōu)槠鋵W術思想形成的前提,第二次轉(zhuǎn)變是其學術思想形成、發(fā)展的關鍵,他的學術思想通過第三次轉(zhuǎn)變形成完善的體系和成熟的理論,思想升華幅度最大者為第四次轉(zhuǎn)變。然而他年事已高,未能取得相應的重大成果。研究成果雖有限,但其一生追求進步的精神影響廣大而深遠,堪稱新中國學術界一面旗幟。
二、援庵先生學術精神的內(nèi)涵
援庵先生學術進路的變化總是由其思想為先導,一生所歷四變都是在其思想理念的指導下完成的,而其思想的進步又導源于時代的變化。
他一生經(jīng)歷晚清、北洋政府、國民政府、日偽統(tǒng)治、解放戰(zhàn)爭、新中國成立以后等不同歷史時期,清朝專制激發(fā)了他的“反清”思想;北洋政府黑暗統(tǒng)治扼制了他的平等、自由與民主的主張,于是試圖從宗教史中總結平等、自由的基本學理;宗教史研究引領他進入國際漢學界,國際漢學界對中國學界的藐視,刺激了他的自尊心,發(fā)誓要把世界漢學中心奪回北京,在學術上追求“動國際而垂久遠”的成果。
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fā),民族危機日益嚴重,救亡保種成為中華民族首要任務,于是開辟抗戰(zhàn)史學,堅守輔仁,培育人才,等待光復時機。
北平解放之初,即轉(zhuǎn)變立場,投身新中國建設。
思想隨時代而變,研究方向圍繞時代命題適時調(diào)整,而其學術背后的民族與傳統(tǒng)精神卻能一以貫之。
其學術精神、理念與思想內(nèi)涵可歸納為以下5個方面。
第一,自由、平等與民主的近代精神。
援庵先生少幼生活在廣州,得“新學”風氣之先,早受“自由、平等與民主”思想之熏染。清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他參加秀才考試,于府試策論中曾表露其自由與民主思想傾向,主考官、廣州知府施典章在其試卷上批曰:“直類孫汶(文)之徒。”
這表明援庵先生的自由、平等與民主思想在這一時期就已經(jīng)形成了,并在舊式科考中有所發(fā)揮。由于他的新思想接近孫中山,時約在1912年加入中國同盟會,并擔任廣東支部評議員。
1913年初,先生當選為中華民國眾議院議員,并遷居北京,在以后的政治、社會和學術活動中,先生也始終秉持著“自由、平等與民主”的思想精神。
1913年4月民國第一屆國會召開,6月袁世凱頒布《尊孔令》,8月袁世凱總統(tǒng)府顧問、孔教會總干事陳煥章秉承袁世凱旨意,與嚴復、梁啟超等聯(lián)名上書參眾兩院,強定孔教為國教,并載入《憲法》。由此激起政界、學界論辯。援庵先生堅持信仰自由,反對強定一教為國教,遭到孔教徒的攻擊。9月28日袁世凱赴孔廟祭孔,晨6時半至孔廟,更衣跪拜,7時余“禮畢回府”。
魯迅這時供職教育部,奉示至孔廟參祭。他在《日記》中寫道:“晨七時往以視之,則至者近三四十人,或跪或立,或旁立而笑。錢念敏又從前大聲而罵,頃刻間便草率了事,真一笑話。”
1916年由教育部總長代祭禮,教育部為祭孔主要機構。1921年12月至1922年5月援庵先生出任教育部次長,主持政務,拒絕參加祭孔活動。
信仰自由,各宗教一律平等,反對專制,倡導民主,一直是援庵先生從政、治學的一貫主張。其宗教史研究始終貫穿了“自由、平等與民主”思想,并以此思想論證“專制”之無道。
他在《通鑒胡注表微·治術篇》中說:“國法貴平等,任何人不應享有特權。”“專制之極,使人不敢稱其惡,今乃不許稱人善,亦豈是非之公耶!”
又說“人非好為盜,亦不樂從盜,盜之起多由于不足與不平。”“民有離心,雖用重典,無濟于事。故重典非萬不得已不可用,即用亦必以哀矜之道出之,可一不可再,安有屢用之而能止亂者乎!”
同書《民心篇》說:“民心者人民心理之向背也。人民心理之向背,大抵以政治之善惡為依歸。”
以學論道,展現(xiàn)民主、自由之大道,警告專制離散民心之無道。
第二,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
求實求真,實事求是,是援庵先生一生執(zhí)著的科學精神。這種精神源自他早年的醫(yī)學訓練,習解剖學、細菌學等西醫(yī)科學。
他從光華醫(yī)學院畢業(yè)后,留校講授人體解剖學和細菌學課程,從外文課本中臨摹教學掛圖,還“常帶著學生到廣州郊外亂墳堆中撿拾零散骨骼,把它們洗凈、拼排,以為課堂教具”。由掛圖與實物幫助學生掌握人體結構。醫(yī)學讓援庵先生領悟到自然科學之精神,孕育了其追求客觀、精益求精的學術品格。
1917年以后,援庵先生轉(zhuǎn)入史學研究,閱讀錢嘉諸老之著述,又融貫清代樸學之方法與精神,學求質(zhì)樸,識求貫通,為通儒之學。
錢大昕曰:“通儒之學必自實事求是始。”
顧炎武曰:“史書之文中有誤字,要當旁證以求其是。”
其開創(chuàng)清代樸學以實事求是為基礎,以經(jīng)世致用為依歸。然在以后的樸學實踐中多以實事求是為指針。
錢大昕撰《廿二史考異》,“惟有實事求是,護惜古人之苦心,可與海內(nèi)共白。”錢氏為學實事求是,乃沿承清初諸大儒。
王引之撰《錢大昕神道碑銘》,曰:“國初諸儒……若昆山顧氏、宣城梅氏、太原閻氏、婺源江氏、元和惠氏,其學皆實事求是,先生生于后而集其成。”實事求是又是錢嘉諸儒治學之科律。
汪中“為考古之學,惟實事求是”。
阮元曰:“余之說經(jīng),推明古訓,實事求是而已。”
為學欲實事求是必通貫古今。
王鳴盛云:“學問之道,當觀其會通。知今不知古,俗儒之陋也;知古不知今,迂儒之癖也。心存稽古,用乃隨時,并行而不相悖,是謂通儒。”
通儒不僅通古今,還須通諸藝。
錢大昕“于儒者應有之藝無弗習,無弗精”。
阮元論錢大昕,曰:“國初以來諸儒或言道德,或言經(jīng)術,或言史學,或言文學,或言天學,或言地理,或言文字音韻,或言金石詩文,專精者固多,兼擅者尚少,惟嘉定錢辛楣先生能兼其成。”并曰錢大昕“深于道德性情之理,持論必執(zhí)其中,實事必求其是”。
援庵先生熟讀清儒之書,精通清學,深諳其治學方法、學術理念與精神,特別是對錢大昕的學術推崇有加,平生服膺錢氏之學,曾作《佛堂詩》,有“考據(jù)共推錢竹老”。
他讀《廿二史考異》《十駕齋養(yǎng)新錄》等,從中學會了錢大昕利用避諱知識考史的方法,并總結了這門學問,于1928年撰成《史諱舉例》,紀念錢大昕誕辰200周年。
其撰《元西域人華化考》,陳寅恪先生為之作序。曰:“蓋先生之精思博識,吾國學者,自錢曉征以來,未之有也。”將援庵先生的著作與錢大昕作類比。
援庵先生推崇錢大昕,但并不專習錢氏,而是博采清儒眾長。他讀清人的書,不僅讀刊本,更重視清人的手稿。
“陳先生搜集了很多清代學者的手稿,其中有王念孫的《廣雅疏證》手稿。從這份手稿可以看出王念孫是如何搞學問的:他著《廣雅疏證》第一次用的材料往往是對的,但是后來又發(fā)現(xiàn)了更新的材料,他并不是把第一次的劃掉,而是將后來發(fā)現(xiàn)的新材料寫在小紙條上貼在上面,再發(fā)現(xiàn)再貼,而用到書上去的,就是那最新、最可靠的材料……陳先生是非常欽佩王念孫這種做法的。由于陳先生版本目錄學根柢好,可以用這方法,并且用的很好。”(柴德賡)
他以目錄為治學門徑,重視最古的本子,撰文言必成理,事必有據(jù),舉證縝密,著述講究體例,在整個研究與撰著的每個環(huán)節(jié)上,都要不折不扣地貫徹實事求是的原則。
他說:“欲實事求是,非考證不可。”
又說:“茍欲實事求是,非有精密之中西長歷為工具不可。”
其歷史考證又參用醫(yī)學方法。1936年6月曾復函三子陳約之,談及醫(yī)學對其學術研究的影響。曰:“余于醫(yī)亦然。今不業(yè)醫(yī),然極得醫(yī)學之益,非只身體少病而已,近二十年學問,皆用醫(yī)學方法也。有人謂我懂科學方法,其實我何嘗懂科學方法,不過用這些醫(yī)學方法參用乾嘉諸儒考證方法而已。”
綜合運用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的方法,解剖歷史,追求客觀真實。
援庵先生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不僅總括了清代學人求實的人文精神,還融貫了其早年醫(yī)學訓練所感悟的自然科學精神,也是一筆重要的文化遺產(chǎn)。
第三,愛國主義與民族精神。
援庵先生一生致力于國家富強、民族獨立,始終堅持愛國與民族精神。他早年辦報,參與民主革命,通過反帝反封實際行動發(fā)揚其愛國精神。
民國初期,國家貧弱,正值“中國被人最看不起之時,又值有人主張全盤西化之日”,援庵先生全力撰著《元西域人華化考》,激勵國人對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自信。他時時呼吁國人當自強。
1935 年華北危機,“北平的空氣惡劣的很,‘華北國’在醞釀之中,大家都煩悶而不安。”
11月20日援庵先生在北大紅樓授課,“朝陽門外日本兵打靶的槍聲‘突突突突突’的直送入北大紅樓課堂中來”,學生無心上課,請援庵先生對時局發(fā)表看法。“他沉沉的說道:‘一個國家是從多方面發(fā)展起來的,一個國家的地位是從各方面的成就累積的。北平市商會主席到日本去觀光,人家特別派了幾位商業(yè)上的領袖人物來招待,傾談之下,我們的商人什么都不明白,連談話的資格都不夠,像這樣憑什么去和人競爭?憑什么能使人尊重?我們必須從各方面就著個人所干的,努力和人家比。我們的軍人要比人家的軍人好,我們的商人要比人家的商人好,我們的學生要比人家的學生好。我們是干史學的,就當處心積慮,在史學上壓倒人家。’”
人人強國自強,人人努力國家才有強盛的綜合國力,外人不敢覬覦,且唯有尊重。援庵先生深悟此理,刻苦、勤奮治學。
特別是史在中國而學在海外、文在他邦的現(xiàn)象使他忍無可忍,總是利用學人集會、課堂講學等各種場合,砥礪學人、同學下苦功研究中國傳統(tǒng)歷史文化,確立中國的世界漢學中心地位。
他常對同學們講:“日本史學家寄來一部新著作來,無異一炮打在我的書桌上,激勵著我一定要在歷史研究上趕超他們。”在國家與民族貧弱的時候,援庵先生立足本職,以身作則,將其愛國與民族精神化作學術文化強國之行動。
1931年九一八事變之后,日本逐步大規(guī)模全面侵華,亡國滅種的危險日益嚴重。這時的援庵先生已經(jīng)是一位年過半百的老教授,自然無力殺虜疆場。
但他早已意識到日本侵華不僅僅在軍事,還有文化教育等方面,他們在占領區(qū)推行殖民奴化教育,企圖通過消滅中國的歷史文化而徹底滅亡中國。
他在淪陷區(qū)主動自覺地開辟學術文化與教育救亡的戰(zhàn)場,“提倡有意義的史學”即抗戰(zhàn)史學,撰著“宗教三書”,崇尚民族氣節(jié)、愛國主義精神,論證自古以來漢奸必遭歷史唾棄的道理,警示士人與日偽劃清界限,他與沈兼士、余嘉錫、高步瀛、英千里、張懷等,相互激勵,堅守民族正氣,為國育士,保留讀書種子,傳承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留住中華魂,堅信只要歷史文化不亡,中國就不會亡。
輔仁師生還組織“炎武社”等秘密抗日團體。
抗戰(zhàn)后期,師生又成立了“華北文教協(xié)會”,在北平秘密傳播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及中國抗戰(zhàn)進展情況,被敵偽偵探發(fā)覺。日本憲兵包圍輔仁大學,搜捕師生30余人。
輔仁大學師生的抗戰(zhàn)活動都受到了陳垣校長的支持。
1944年年初,是輔仁大學最艱難的時刻,重慶國民政府派“輔仁校友周國亭冒險突破敵偽防線,進入北平,曾去看望陳垣先生。周見先生處境困厄,考慮到其抗戰(zhàn)教育工作已為敵偽所洞悉之后的危險,乃進言先生,可以南歸后方,取道河南柘鹿線,愿伴送之。先生曰:‘余如南歸,輔仁大學數(shù)千青年,有何人代余教育之?淪陷區(qū)正氣有何人能代余支持倡導?且余之圖書又不能全部帶去,只身南逃,尤屬不宜’。”
沈兼士、柴德賡秘密南撤。柴德賡辭別援庵先生,臨行前夜(1944年1月30日,農(nóng)歷甲申正月初五夜)曾作詩文序曰:“余立志南行,期在明日。援庵夫子早有同行之約,部署已定,而教務長雷冕等涕泣相留,遂不果行。”抗戰(zhàn)時期,援庵先生在淪陷區(qū)堅守輔仁,聚集中華正氣,培育抗戰(zhàn)建國人才,保國保種,救亡圖存,在全民抗戰(zhàn)中發(fā)揮了特殊作用,成為淪陷區(qū)抗敵力量的基礎。
假設援庵先生逃離北平,撤向西南,意義并不大。援庵先生只有留在淪陷區(qū),守住輔仁,不僅使抗戰(zhàn)多一陣地,更重要的是在黑暗中保留了光明的火種,只待時機到來,必為復興大放光明,歷史也證明了這一點。抗戰(zhàn)勝利后,大批輔仁畢業(yè)生奔赴解放區(qū),以后又成為新中國建設的棟梁。
從清末民初到新中國成立之前,援庵先生目睹國家貧弱、列強欺凌、外族入侵,因而發(fā)憤努力拼爭,以求民族獨立與尊嚴,數(shù)十年的艱苦磨煉,使之愛國主義與民族精神堅定不移。新中國成立后,中國人民站起來了,援庵先生看到了民富國強的希望,于是積極投身新中國建設。
第四,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堅定自信與傳統(tǒng)士人精神。
援庵先生由目錄人手讀書問學,熟悉典籍,博覽群書,學養(yǎng)深厚而純粹。
其高深學養(yǎng)不僅源于讀書,更源于其學術研究。早年的宗教史研究使他認識到外來宗教只有植根植于中國本土文化,方能有較強生命力。
特別是通過對元代民族文化的研究,著成《元西域人華化考》,深刻體悟到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魅力與精神,認識到其陶冶人的心靈,重鑄一個民族的精神與靈魂所具有的力量竟如此強大。
這部名著不僅改變了學界對元代民族文化成就的看法,還使援庵先生找到了中華民族之所以生生不息的關鍵,這就是不同民族共同的文化認同。在文化認同的基礎上,不同民族成員通過血親關系構建起來的氏族,不僅是構成中華民族的因子,也是認識中華民族不斷發(fā)展壯大之關鍵的關鍵。
因而在《元西域人華化考》成書之后,援庵先生又開始思考氏族學研究,擬撰《漢以來新氏族略》,他認為“漢族”稱謂“是絕大的錯誤。嚴格的說,只能說中華民族,因為我國沒有純粹的漢族,都是混合民族……單從姓氏一方面考察,多半都是各族混合的”。
各個民族、氏族相混合融合的紐帶即中華民族傳統(tǒng)歷史文化,這也是各民族、氏族共同的魂。抗戰(zhàn)時期,保國保種,關鍵是保存中華民族文化。
援庵先生在前期《華化考》、氏族學研究的基礎上,擬撰《偉大之中華民族》,于1941年12月8日列出提綱42條,又于1943年5月12日擬出《北朝之華化運動》綱目9條,同年1月8日又有《鮮卑同(華、進)化(易俗)記》提綱18條他試圖以會通的眼光,系統(tǒng)考察中華民族的演變,論述傳統(tǒng)文化在“以夏變夷”中的作用。
援庵先生所論述的“以夏變夷”,實際上是以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為本位的內(nèi)外雙向混合,“外來宗教文化可以融入中華文化,但是不能改變后者;中華文化海納百川地容納外來宗教、文化,本身得以豐富,但是本質(zhì)不變……中華文化是海,海無所不容,故無所不化”。關鍵與根本在于弘揚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
在數(shù)十年的讀書與研究過程中,援庵先生本人也被中國傳統(tǒng)文化所陶化,養(yǎng)成了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堅定自信。啟功曰之為“對中華民族歷史文化的一片丹誠”。
正是由于堅定的自信才有“一片丹誠”。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堅定自信與“一片丹誠”,造就了援庵先生強大的愛國與民族之心,他學養(yǎng)高深,立場堅定、沉毅,重學術,重氣節(jié),既謙虛謹慎又傲骨凜然。
1913年《民誼雜志》第5號《耿廬漫筆》曾介紹援庵先生“勤攻經(jīng)史,刻志苦勵,為粵中有名之士……至其在黨內(nèi),尤其一片摯誠,為同人所欽仰。然生有傲骨,魄力雄厚,是非辨之甚嚴,非一般所能企也”。
抗戰(zhàn)時期,援庵先生撰《明季滇黔佛教考》,并贈書沈兼士。
沈兼士題詩:“吾黨陳夫子,書城隱此身。不知老將至,希古意彌真。傲骨撐天地,奇文泣鬼神。一編莊誦罷,風雨感情親。”都論及援庵先生之“傲骨”,而援庵先生對此不以為然。
他于1940年6月4日致函長子樂素,說:“兼士先生閱《佛教考》賦詩相贈,有‘傲骨撐天地,奇文泣鬼神’之句,不知何所見而云然也。”
凡是認識援庵先生的人,無論是前輩、同輩還是晚輩,皆云其謙虛。謙虛與傲骨原本是一對矛盾,卻在援庵先生身上形成了一個完美的統(tǒng)一體。正而傲、傲而謙虛恰恰是中國傳統(tǒng)士人精神的特征,援庵先生精神亦即傳統(tǒng)士人精神。
第五,現(xiàn)實關懷的人文精神。
清末民初宗教興盛,外來宗教“本色化”,或曰“本土”“華化”成為宗教學研究的熱點。無論“本土化”“本色化”還是“華化”,都涉及外來宗教文化與中華傳統(tǒng)文化之關系,二者關系之處理有賴于宗教史的研究,即從宗教傳播史中總結中外文化交流之成敗得失,找出外來宗教“本色化”的路徑。在這樣的背景下,援庵先生發(fā)愿撰《中國基督教史》。
自1915年之后,他下功夫調(diào)查、閱讀文津閣四庫全書。《四庫》摒斥基督教史籍,他由搜求明季基督教史籍,“更擬仿朱彝尊《經(jīng)義考》、謝啟昆《小學考》之例,為《乾隆基督教錄》,以補《四庫總目》之闕”。然并未成功。
又因緣于輔仁社課題,撰成《元也里可溫教考》,由此開啟了他的古教與元史研究,有“古教四考”和《華化考》等。他由宗教史研究得出外來宗教只有融入中國文化,才能“本色化”,并得以生存、傳播。
教史、元史牽涉中外史料及年代、歷法,還有避諱、校勘等學問,于是又撰《二十史朔閏表》《中西回史日歷》《史諱舉例》《校勘學釋例》等書,而這些又都是國際漢學的重要課題,也是學術研究需要解決的問題。這些問題的解決不僅有助于推動學術進步,還有益于改變中國學術研究落后不受外人尊重的現(xiàn)實。
七七事變后,北平淪陷,援庵先生十分煩悶、憂慮。
1937年7月22日接到三子陳約之自廣州寄來的航空信,以為家人掛念北平,故由航空快遞家書,打開一看,非為北平戰(zhàn)事,而是請“家父”薦言去拜見倫明,于是指責兒子“自私自利至此,不覺為之嘆息,為之失望”,“孽孽為利,小人也”。
廣州遠隔數(shù)千里之外,信息不通暢,約之沒有認識到北平緊張局勢。生處亂世,援庵先生平時復函家人總是寬慰。他如此指責家人,很罕見,由此也能看出援庵先生在北平淪陷后內(nèi)心的焦慮。
面對亡國滅種的危險,他該怎么辦呢?
援庵先生只能從自己的本職專業(yè)做起,開辟抗戰(zhàn)史學的道路,于是有“宗教三書”等著作,陳古證今,表達其愛中華、外夷狄、斥日寇、責降臣、表遺民之思想。
他在抗戰(zhàn)期間的所有著述與教學均緊扣救亡圖存之時代命題。新中國成立后,他嘗試用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考察歷史演變,然年事已高,力所未逮。援庵先生學術研究的選題取向總是隨時代而變,即根據(jù)時代命題確定研究課題,為現(xiàn)實提供歷史鏡鑒,這正是他學術上現(xiàn)實關懷的精神,也是中國傳統(tǒng)的人文精神。
三、援庵學術精神的當代價值
援庵先生離開我們已經(jīng)近半個世紀,他的學術成果受到重視,并得到相應的總結和繼承,而學界對其精神遺產(chǎn)的總結與繼承還未受到足夠的重視。研究援庵先生的學術精神,不僅要弄清楚其淵源與內(nèi)涵,更重要的是還要發(fā)掘其當代價值。
黨的十八大之后確立了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并將之歸納為:富強、民主、文明、和諧、自由、平等、公正、法治、愛國、敬業(yè)、誠信、友善,12詞24 字。這24字凝聚了中外優(yōu)秀文明成果,如果將援庵先生一生事業(yè)與精神與這24字相對照,這也恰恰是他勤奮一生所追求的目標與宗旨,亦即他自己的人生觀與價值觀。
為了實現(xiàn)他的人生目標與價值觀,他始終如一,一生孜孜不倦,立足本職本專業(yè),腳踏實地,全身心投入,筆耕不輟,從不空言,也絕無大話高論。總是從具體問題的研究做起,通過嚴密考證,辨明史實,由史實揭明一條道理,匯總在一起,又從各個方面釋證自強、愛國、民主、自由、科學報國、學術文化與民族復興等大道理。
其整理古籍,考證古教,研究基督、佛、道、伊斯蘭等宗教史,開拓元史研究,奠定近代意義的校勘學、史諱學、年代學等,為中國歷史文獻 學學科建立基礎;撰著《通鑒胡注表微》,通過自己一生的學術總結,將其抗戰(zhàn)史學升華為愛國主義和新民族主義史學,都貫穿了他的人生觀與價值觀。
亦即以其人生觀、價值觀為核心,根據(jù)時代需要,從學術、思想、文化與社會現(xiàn)實中選取問題,通過考據(jù)與專業(yè)研究,解答、解釋或解決問題,揭明事理,啟示人們?nèi)ニ伎肌Ⅲw悟事理背后的大道理。
他以問題為導向,進行問題研究,而問題的選取多在宗教史、元史和歷史文獻學范圍內(nèi)。研究領域明確,問題的選取與研究亦易具體。問題具體,在史料搜集上才有可能做到“竭澤而漁”,他在“竭澤而漁”搜集材料時,又發(fā)現(xiàn)了“澤”與外部水源之間的相互關系,牽連鉤考,因緣而知之。”
若遇外文資料,自修外語識讀,又請教伯希和、鮑潤生、陳寅恪等專家。
在解決某一研究問題的同時,又發(fā)現(xiàn)并思考另外一個研究問題。因此他的問題研究總是一個接一個,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
當我們閱讀援庵先生某一部著作時,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善于做專而深的研究。如果把他某一時期的著述全部閱讀,綜合觀察其學術研究,可以發(fā)現(xiàn)其撰述背后均有深意,而且圍繞著一個大道理從各方面去考證、研究。
如抗戰(zhàn)時期他撰著的“宗教三書”,《明季滇黔佛教考》旨在表彰明末遺民之民族氣節(jié);《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著述義旨雖與《佛教考》同,然全真末流腐化,與新朝同流合污,深遭援庵先生之厭惡;《清初僧諍記》揭示僧人攀附新朝作惡,借佛門敗類痛斥日偽漢奸欺壓國民。
“三書”都圍繞著一個主題即愛國。
而且“三書”所論滇黔、河北與東南,甚與抗戰(zhàn)時期地域政治態(tài)勢相契合。“明季中原淪陷,滇黔猶保冠帶之俗,避地者樂于去邠居歧。”“滇黔實當日之畿輔,而神州正朔之所在也,故值艱危擾攘之際,以邊徼一隅之地,猶略能萃集禹域文化之精英者。”
七七事變后,平津淪陷,國民政府、企業(yè)、學校和文化機構撤向西南大后方,大批學者也隨學校機關遷往西南。“華北淪陷八載,人才消散,奎璧所聚,乃在西南。”因此,西南研究也成為抗戰(zhàn)時期一個學術熱點,并形成顯學“西南學”。
援庵先生身在北平,翹首西南。他說:“時余方困故都,系念西南諸友,嘗撰《明季滇黔佛教考》以寄意。”因此他通過各種途徑聯(lián)系西南諸友,特意請陳寅恪先生為《佛教考》作序。
寅恪先生在序中說:“先生講學著書于東北風塵之際,寅恪入城乞食于西南天地之間,南北相望,幸俱未樹新義,以負如來。”二人相互激勵,共同守望中華民族歷史傳統(tǒng),頗有聞雞起舞、枕戈待旦之氣概。
援庵先生借著《佛教考》寄托愛國心志,不僅與大后方“西南學”研究互為聲氣,還使其在淪陷區(qū)開辟的抗戰(zhàn)史學與大后方的民族史學連成一氣。
平津淪陷,華北也隨之陷落,一些親日派及北洋余孽投靠日寇,當了漢奸。還有一些讀書人困于生活所迫,落水到日偽機關學校做事。援庵先生有感于時事,撰《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寫金元事而冠名“南宋初”,“系于南宋初,何也?曰三教祖皆生于北宋,而創(chuàng)教于宋南渡后,義不仕金,系之以宋,從其志也。”
三教祖借傳教保存歷史文化,宋亡實不亡,“夷狄而中國則中國之”,日本雖占領華北,但并不能改變?nèi)A北固屬于中國的歷史與事實。
援庵先生身處淪陷區(qū),切身感受到保河北保華北,首先要保存中國的傳統(tǒng)歷史文化,只要傳統(tǒng)歷史文化不亡,華北名亡而實不亡,必有光復之機,此書不啻在表彰宋末遺民讀書不仕,更重要的是在于激揚淪陷區(qū)民族士氣。
他“常諄諄告誡同學:雖暫據(jù)淪陷區(qū),切要抓緊時間讀書,學科學技術,以積蓄精力,不讀書則中國盡成無文化之人,這正是敵人所求之不得的”。身處逆境,當讀書“忍修”,不可事敵而失操守。
同樣,援庵先生撰《清初僧諍記》,欲在揭露漢奸的奴性。他說:“一九四一年,日軍既占據(jù)平津,漢奸們得意洋洋,有結隊渡海朝拜,歸以為榮,夸耀于鄉(xiāng)黨鄰里者。時余方閱諸家語錄,有感而為是編。”
其實,北平漢奸與東南汪偽漢奸都有同樣的本性,借日偽勢力以逞私欲,戕害同胞國人。“宗教三書”所論,地域不同,所述內(nèi)容各有重點,然都圍繞著一個共同的愛國主義主旨進行研究,所考證的問題均牽涉抗戰(zhàn)時期西南、華北、東南各地域現(xiàn)實,“三書”合觀便能看出援庵先生對整個抗戰(zhàn)形勢的認識,以及他對戰(zhàn)爭發(fā)展趨勢和未來的思考。
具體問題研究皆維系于時代大問題的考慮,從歷史中找出活的現(xiàn)實靈魂,此皆由其人生觀、價值觀使然。也正是由于他的人生觀、價值觀,使他在新中國成立后,年逾古稀,又以飽滿熱情投身國家建設。
援庵先生勤奮一生,劉家和先生將之歸結為“自強不息”。
他說:“‘自強不息’,是中國人精神文化的精華,這見于《周易·乾卦·象辭》: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老子》第33章:‘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又《老子》第71 章:‘知不知上,不知知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圣人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真自強者,必先自知。自知而后始能自省,自省而后能自勝,自勝而后能自強……援庵先生身體力行的就是這樣的學者精神。”
援庵先生一生從自我做起,自強不息,始終懷抱一顆赤誠愛國之心,通過學術研究,追求富強、民主、文明、自由、平等、公正、法治之國家與社會,而且以公正、文明求和諧,勤懇敬業(yè),修身治學,教書育人,事事以誠信、友善立身。這既是傳統(tǒng)士人的精神,又是他踐行自己人生觀、價值觀的表現(xiàn),很值得我們學習,我們應當像他那樣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
道路、理論、制度、文化“四個自信”,文化自信,是更基礎、更廣泛、更深厚的自信,文化自信是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和制度自信的內(nèi)在要求和必然結果。
陳援庵先生學術精神的當代價值還表現(xiàn)在為我們的“文化自信”樹立了一個典型和榜樣。我們的“文化自信”應當像他那樣,無論國運逆順,無論環(huán)境多么險惡,都要堅信中華民族數(shù)千年傳統(tǒng)文化,從中尋求出路與精神。
援庵先生為什么能對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堅定自信?
首先是他深厚而純粹的學養(yǎng),這是他自信的基礎。
他自幼熟讀《書目答問》《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熟悉典籍,讀書廣博,經(jīng)、史、子、集,中書西書,中學西學無不涉及。
其治史學,且通經(jīng)學、小學,通讀十三經(jīng),精熟四書五經(jīng),背誦《左傳》全書。
他平生推崇錢大昕的學問,曾撰《佛堂詩》云:“考據(jù)共推錢竹老,法書獨愛米南宮。”
其撰《史諱舉例》,征引、檢核錢氏之書,發(fā)現(xiàn)也有誤。他說:“以錢氏之精,尚有錯簡、脫落、謬誤甚多,用其他人的引文,就更應親自動手,勤查勤找了,這是省事不得的。”于是時時警示自己,對學術始終抱有一顆敬畏之心,養(yǎng)成篤實、謙遜之學風。
讀書多而且篤實謙遜,學養(yǎng)純粹,則能做到“文化自信”。能讀書而不謙虛則易自狂,不讀書而又不謙虛則狂妄無知。文化自信須有文化修養(yǎng)。
其次是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價值的發(fā)現(xiàn)與發(fā)掘。
援庵先生通過自己的研究,發(fā)現(xiàn)中華傳統(tǒng)文化具有很大的包容性和很強的吸收與凝聚力,以及自我更新的能力。
這樣的認識使援庵先生堅定了對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自信。
最后,在繼承與創(chuàng)新中堅定文化自信。
這也是援庵學術突出的特點。他撰《通鑒胡注表微》,發(fā)掘傳統(tǒng)的“春秋大義”,辨明是非,闡述愛國主義道理。《通鑒》晉永和二年,記會稽王昱與殷浩書曰:“即時之廢興,則家國不異。”胡三省注曰:“言國興則家亦與之俱興,國廢則家亦與之俱廢也。”
援庵先生《史記·仲尼弟子列傳》進一步發(fā)揮說:“夫子謂門弟子曰:‘夫魯墳墓所處,父母之國。國危如此,二三子何為莫出!’人與國同休戚,夫子之訓也。”闡明個人、家、國共興亡、同休戚的道理。
《通鑒胡注表微·生死篇》又說:“父母不欲其子就死地,私情也;為國而至于死,公誼也。公誼所在,私情不得而撓之。”
同書《倫紀篇》曰:“君臣、父子、朋友,均為倫紀之一。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為國,則不能顧及親與友矣。”
在繼承傳統(tǒng)史學“褒貶”大義的基礎上構建愛國主義史學理論,彰顯出其文化自信。所以說援庵先生“文化自信”極具典型,可作當代樣板。
我們在新的時代,應當學習陳援庵先生終生“自強不息”的精神,發(fā)揮其學術精神的當代價值,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堅定文化自信,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作出新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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