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分之夜結繩

黎荔

如果穿越回到伏羲或神農時代，也許我會是一個結繩師。

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前身是一批溝通天地四方的靈媒人，他們是祝、宗、卜、史。甲骨文中的卜辭是貞人、卜人的工作記錄。而在更早之前的漫長歲月里，尚未有甲骨文和金文這些書契文字之存在，為了把本部落的風俗傳統和傳說以及重大事件記錄下來，流傳下去，就要便用不同粗細的繩子，在上面結成不同距離的結。結又有大有小，每種結法、距離大小以及繩子粗細表示不同的意思，由專人（酋長或巫覡）遵循一定規則記錄，并代代相傳。

如果我是那個時代的結繩師，我從事的是一個備受尊敬的技術工種。對于部落中人來說，這些大大小小的繩結是他們用來回憶過去、標記事件、溝通神靈的唯一線索。當夜幕低垂，燧石火堆映照著獸皮帳篷，我靈巧的手指在苧麻繩上翻飛，靛青的粗繩與素白的細索交纏，在月光下編結出星辰般的繩結：

離地三寸處系著渾圓的豐收結，五步外的分叉處打著細密的戰事結，墨色流蘇垂墜處記載著部族與鄰邦的盟誓。這些繩結承載著整個部落的集體記憶——某年大旱時打出的七個連環結，至今仍懸在神樹枝頭警示后人；用朱砂染紅的繩段，凝固著獵獲巨鱷的榮耀時刻。我用結繩標記節氣和月相周期，以繩結的間隔和排列對應農時，每結代表一個播種或收獲周期，每過一個節氣，我便解開一結。我在獸皮繩上系出三個死結——那是遷徙途中被暴雪吞噬的三個部落成員。至于我在赭紅色繩段上打下的雙環結，這代表剛剛過去的雨季里，我的部落成功馴化了第七頭野牛。我還要用結繩記錄家族譜系，每個繩結代表一代或一成員，我以繩結標記家族分支，解開繩結即追溯祖先。當新雪覆蓋山麓之時，我還要攀上祭壇解開祖傳的百結繩，每個繩扣里都封印著先祖的訓誡：三股交纏代表婚盟，九轉回環象征輪回，斷裂的繩頭則警示著洪水將至。

有一些繩結屬于日常生活。我用不同顏色、粗細的繩子打結記錄部落的賬目或債務，酋長需要攜帶著這結繩賬簿穿梭于不同地區，統計人口、牲畜、糧食等；出嫁的女子需要用繩結標記陪嫁品的數目，在部落婚禮中，我讓新人共系一繩，寓意聯結；商人在市集上腰間掛滿標記交易的繩結，我為他們用結繩記錄借款和債務，雙方各執一繩，還款后解開繩結；還有聯盟間傳遞消息時，也需要我用不同材質的繩結區分漁獵與祭祀，比如雙股繩代表狩獵的收獲，單結是祭祀的次數，通過不同的打結來標記緊急程度和事件類型。如果我結繩的疏密理致有誤，有違嚴格的章法，結不成某種特定的形狀，那么部落使者手持打結繩傳遞訊息時，可能傳遞不當信息，引發部落沖突和戰爭，我因此會犯下彌天大錯。

每一個繩結，都有著復雜曼妙的曲線，有著源遠流長的祖傳章法。每一個繩結，都是一根或多根，數尺見長的麻、葛、絲、毛搓成的繩索，采集植物的花、葉、莖、果、根、皮等，從中萃取提煉不同顏色的汁液染色而成。染青色用藍草葉，染紅色用茜草根，染黃色用梔子果實，還有朱砂、赭石、赤鐵這些挖出來的礦石，都可以研磨成細粉末，加膠料調制成糊狀涂到繩索上。我要用綰、結、穿、纏、繞、編、抽等多種工藝技巧，嚴格地按照一定的章法，循環有致、連綿不斷地編制繩結。編結的時候，需要靜下心來，細細領會自己通達天地神人的情感和心愿，然后，一個又一個的繩結在指尖上誕生。

我經常制作同心圓的結繩，一般都以“3”為基數，向周圍均勻地放射出三組紋飾，并正好構成等邊三角形。這種結繩尤如平靜水面泛起漣漪，圓心向外逐步擴大，可以稱之為“水渦紋”。我也常制作縱橫交織的長方形格網，繩結點分布有規律地以1比3、 2比4加以排列。至于“十”“米”“S”字形繩結，更是被我日常所大量使用。我個人最愛“米”字形繩結，這是一束采自昊天日月的璀璨光芒，日月光照牽動季節變換、歲月推移、植物枯榮與動物滋生，我以“米”字形繩結的“日光”和“月色”，給我的族人和萬物祈求溫暖與光明。

正午的陽光穿透部落茅屋中間的高大神樹，在交織的繩網上投下斑駁光影。這些懸掛在議事廳的繩結如同凝固的星圖：某處突然收緊的繩結記錄著山洪沖垮糧倉的瞬間，而纏繞著羽毛的繩段則指向去年秋天與鄰族的聯姻。孩子們追逐嬉鬧時，常把垂落的繩結當作風鈴搖晃，那些古老的故事便在丁零聲中輕輕震顫。暮色四合時，我帶著新采的狼毒草歸來。將汁液滴在某個褪色的繩結上，淡紫色的痕跡迅速蔓延——這是用鮮血和誓言封存的密約，只有特定的植物才能喚醒它的記憶。當月光爬上巖壁，我的族人們都沉沉睡去了，只有我獨自醒著，凝望黑夜中所有繩結都鍍上銀邊，仿佛神秘的星辰墜落在人間。

每一個繩結從源頭本就是神靈之結。制作結繩，就是將靈魂的一部分結入的祈求行為。撫摸繩結的紋路，感受繩結里凝固的時光。這些交織的經緯不僅是符號，更是部落的血脈。當我閉上眼睛，能聽見數十年前父親的嘆息，也能聽見未來子孫的足音在繩結間回響。這種超越語言的符號系統，將天地方圓凝縮于繩縷之間。

結，千變萬化都是在盤結。其實，人與人的連接是結，時間的流動轉折也是結，人與天地神明的契約也是結。一個又一個結，縱橫交叉，縱為溝通天地，橫是溝通四方。我通過結繩，攀援天地，傳遞神諭。

在橫亙的時光之前，我打下了一個又一個的繩結。直到后世某個晨霧彌漫的黎明，伏羲觀鳥獸之跡在繩結間頓悟陰陽，倉頡見星軌縱橫而創制書契，曾經在我們這些結繩師手上誕生的一個個鮮活繩結，才逐漸褪色成“上古結繩而治”的遙遠記憶。

——要問我為什么了然這些細節，我也不清楚緣故，但是我就是知道。也許因為，這曾經是我的工作，我從事了一輩子的工作。在乙巳流年，溫潤的春分之夜，潮濕的麻繩在膝頭蜿蜒，我需要為部落編織新的記憶了。繩結原是時光的指紋。當我在某個瞬間將繩束系緊，便在永恒里打下了一個小小的結，等待某個未來的手，將它輕輕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