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魏水華
最能代表廣東的食物是哪些?
白切雞、生蠔、牛雜煲。
在廣東人心目中,用一座城市當作這些食物的前綴定語,應當是湛江。
湛江白切雞、湛江蠔、湛江牛雜煲,
就差把湛江與“好吃”劃等號了。
從地理人類學的視角來看,亞歐大陸上的人的遷徙、食材與烹飪的傳播,大體呈現東北-西南的走向。
位于東亞大陸最南端的雷州半島,某種角度來說,是大陸食物傳播的終點,和烹飪技藝沉淀發展的源頭。
先秦時代,這片山海交界的土地,就是人類天然的良田和漁場。輪作的稻田、山野的植物和海洋的風情,賜予了湛江裊娜的餐桌和向海求生的勇氣。
油而不膩的蛤蔞飯,是湛江最具代表性的家常野食。所謂蛤蔞,是一種胡椒科胡椒屬的野生植物,人們將它采摘切絲,用雞油或者豬油炒香,再加入油炒過的香米和鹽去煲,出鍋有奇異的香氣。
生活條件好的,也有加小塊芋頭和香菇瘦肉,再添加一些蠔油、花生油、生抽來調味,咸、甜、香、鮮兼具,還帶有一絲絲胡椒科植物特有的辛爽。
除了煲飯,湛江人逢年過節還會用蛤蔞飯的做法做粽子,肥七瘦四的五花肉條,拌上鹽油醬油之后,用蛤蔞葉子包著卷起,再包進糯米里。
對湛江孩子來說,這不僅是營養和味道的供給,更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親近感。
湛江雞的好處在于雞本身,作為一種肉質細膩的三黃雞,湛江雞很早以前就位列廣東三大名雞之首。以此烹制白切雞,做法上與廣府的白切雞、清遠的白切雞并無多大差異,無非低溫浸煮、過冰水使皮脆爽滑,但一點點沙姜醬油汁,就能讓它成為惹味的尤物。
湛江蠔也類似,雖然水煮清蒸燒烤的做法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但三面環海,長達1300多公里的湛江海岸線;深入南海深處的地理特征、火山地貌賦予的豐富礦物質,都讓此處的生蠔個頭與品質出類拔萃。海洋性印記在湛江蠔烹制的每一種菜品里,折射出璀璨的光輝。
除此之外,湛江的清蒸花蟹、咸魚腩肉生蒜煲、蒜蓉粉絲蒸沙蟲、沙姜炒章魚,無不是這種極簡烹飪,頂級食材的例子。
無論是在清晨的漁港,還是在暮色蒼茫的碼頭,大海養人、土地洗心的人文傳統,早已深深植根于每個湛江人的血脈之中。
公元前219年,乘滅六國之威的秦始皇嬴政,發動了攻百越之戰。
這場戰爭,深刻地影響了中國的歷史進程,也讓雷州半島,這片飽受風雨侵蝕的土地,迎來了歷史的巨變。
在隨后的數百年里,來自中原的漢語人口大量遷入雷州半島,與當地的語言和風俗在碰撞中交織融合。至今,湛江地區雜糅了閩南語、粵語、客家話,乃至百越古老的語言。
始建于唐貞觀十六年(642年)的雷祖祠,是這種駁雜文化的具象呈現,對漢族移民來說,這是紀念唐代雷州首任刺史陳文玉的祠堂;而對當地土著來說,這里則是古老的萬物有靈信仰之下,表達對南海風暴、雷電敬畏的圣地。
人們在融合的過程中,達成了某種妥協。
而多元文化的碰撞,也為湛江的美食賦予了豐富的內涵。
中原的面粉與南海的新鮮蝦在當地碰撞出火花,演化成了獨特的炸蝦餅。制作炸蝦餅的過程極具匠心:選用最新鮮的海蝦,去殼剁碎,與調味面糊精妙融合,入油炸至金黃,外脆內嫩,是中原與南海兩種文化在舌尖上的交響樂。
來自廣府的腸粉,經過本地廚師的巧手改良,在柔韌的米漿中融入了海的氣息。湛江腸粉講究的是皮薄如蟬翼,餡料豐盈多樣,每一口都透著大海的清新與熱情。
而中原的耕牛,則在這里并未完全接受“王化”的束縛,反而在淳樸的勞動者手中轉化為牛雜串的原材料。牛雜串的獨特之處在于多種牛雜的搭配:牛心、牛肚、牛腩在炭火上輕輕烤炙,輔以秘制辣醬,既保留了牛肉本身的鮮美,又增添了一抹辛辣的野性。
言為心聲,食為情寄。這話用在湛江多元的飲食中,尤為突出。
公元938年,越南將領吳權在白藤江之戰打敗了五代十國時代中國南漢的軍隊。
又三十年后,越南統一,結束了長達千年的北屬時期,從此成為東南亞最早獨立建國的國家之一。
這種地緣政治的劇變,深刻地影響了一墻之隔的湛江的歷史。
北屬時期,這里是進入紅河三角洲最快捷的通道,是溝通中原與南國的重要樞紐;而在戰爭的烽煙中,這片土地又成了兩國拉鋸的戰略要地。
根據民國時代的統計,中國在越南的華僑里,籍貫湛江的人口數量名列前茅。比如以《上海灘》聞名華語圈的演員呂良偉,就是出生于越南西貢的湛江人。
中國面向世界的大門。
湛江木葉夾是一種古老的點心,與日本著名的和果子“柏餅”長得幾乎一樣,它們共同源自中國古代的唐果子。但區別是,日本柏餅的餡料用的是甜口的紅豆沙、棗泥,但湛江木葉夾里,則深受越南的影響,混雜了花生鰍魚、蝦米、咸蘿卜等咸口食材和白糖、椰絲、芝麻、花生仁等甜口食材,用菠蘿蜜葉或者香蕉葉一包,就成為地道的南國式小吃,和傳統湛江人走親訪友的伴手禮。
雷州白粑則可以視作簡化了樹葉、進一步混合甜咸兩種口味的點心。粑皮還是熟悉的糯米粉,但餡兒則升級成了白糖、椰絲、芝麻、豬肉末、冬瓜糖、生黃皮,長時間蒸制之下,糖水與豬油融化,滲入糯米外皮中,這酥、香、甜、糯的碳水炸彈,又有誰能拒絕。
湛江滿街的脆皮狗煲則代表了另一種文化連貫性,雖然有人叱之野蠻,有人嫌其落后,但這種先炸再燜的狗肉火鍋,確實曾經廣泛地存在于中國和越南的歷史中。作為呈現兩國的文化關系的食品,湛江集中了所有的紅與黑。
戰火、征伐、遷徙……所有的苦難與悲歡,都被巧妙地融入了每一道地方小吃之中。那一聲聲呼喊,那一桌桌佳肴,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一個古老而厚重的故事:在這片土地上,歷史與美食早已融為一體,永不分離。
1925年,美國留學生聞一多寫了七首組詩,送給漂泊在外的,中國的七塊沒有收回的西方殖民地,起名《七子之歌》
后來,這組詩因澳門回歸的“你可知'Macau'不是我真姓,我離開你太久了,母親”而聞名華語圈。
但很容易被人忽略的是,被稱為“廣州灣“的法殖民區湛江港,也是”七子“之一。
南海之濱的湛江,大航海時代以來,一直是歐洲殖民者登陸中國的前沿。最早在16世紀,葡萄牙殖民者帶來陽光與熱情的象征——菠蘿,這種帶有濃烈香氣、鮮甜與微酸,很快在湛江扎下根來。
經過數百年的沉淀,尤其是民國時代,華僑將良種菠蘿帶回徐聞縣進行現代化種植之后,菠蘿不僅成為了餐桌上的常客,更融入了湛江的飲食文化。從各式菠蘿菜肴、飲品到點心,都無不體現出這份跨越國界的文化交融。走在老城區的小巷中,總能看到菠蘿圖案的裝飾和以菠蘿為靈感創作的現代美食,這種由殖民時代播下的種子,悄然開花結果,令湛江成為今天獨具風情的“菠蘿之海”。
與菠蘿類似的還有來自南美的白對蝦,90年代開始,湛江開始養殖這種不受白斑綜合癥病毒影響、口味鮮美、肉質肥厚的優質對蝦。今天,這里已經是中國對蝦之都,白灼大蝦、蝦鍋煲粥、椒鹽蝦這些湛江的傳統名菜里,南美對蝦,都是重要的食材。
而1899年開始,持續近半個世紀的法殖民歷史,無疑是影響湛江文化與湛江餐桌最深的西學東漸浪潮。
今天,湛江街頭巷尾,逐漸浮現出一抹抹法式建筑的影子。寬敞的街道、精致的歐式窗欞、拱形門廊與青瓦臺階,處處流露出異域風情。許多老建筑至今仍保存完好,它們既是歷史的見證,也成為了現代城市獨特氣質的一部分。這些建筑風格的融合,不僅為湛江增添了一分浪漫與優雅,更讓人們在品味傳統美食之余,也能感受到那份穿越時空的藝術氣息。
與此同時,殖民時期還對湛江的城市氣質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法式浪漫與自由精神在這片土地上留下了烙印,街頭巷尾的咖啡館和小酒吧成為市民休憩、交流的溫馨角落。那時,隨處可見的法式桌椅、柔和的燈光以及悠揚的法語歌聲,讓人仿佛置身于巴黎的某個角落。湛江人逐漸養成了一種開放而包容的性格,他們在傳統與現代之間找到了平衡,將中原的樸實與異國的精致完美結合。這種獨特的城市氣質,既反映出歷史的沉淀,又預示著未來的多元與包容。
飲食上,法殖民時代的影響也悄然滲透進湛江的綜合飲食體系。牛角包、炸蝦餅與腸粉之外,更多來自異域風情的元素被巧妙引入。法國大廚與本地廚師交流中西烹飪技藝,將菠蘿、咖啡甚至橄欖油等食材融入傳統菜肴之中,創造出一系列具有跨文化特色的新菜式。
湛江,不僅有海的浩渺,更有世界的寬廣。
今天的湛江,是廣東最具碼頭精神的城市。
漁民們每天清晨出海打撈新鮮的海產,忙碌而又從容;碼頭工人則在機械與人力間傳承著幾百年的操作技巧;而年輕一代則在現代化的餐廳與咖啡館中尋找著新舊文化的平衡點。這里的飲食變幻莫測,既有傳統的家常味道,也有不斷推陳出新的跨界創意。
包括deepseek創始人梁文鋒、高德置地董事長蘇萌、“豬肉大王”陳生在內的眾多著名、創業者企業家都出生于湛江——這種創業者的大型聚落、敢拼敢闖、勇于創新的精神,正是碼頭文化的最好演繹。
湛江的牛雜、腸粉、炸蝦餅等傳統小吃,也在在保持原有風味的基礎上,不斷呈現出吸納新烹飪理念的趨向。
有人在牛雜串中加入潮州風味的沙茶,既保留了傳統的豉香,又增加了新的風味層次;有人在腸粉的米漿中加入了一點椰香,使得口感更加細膩順滑。這些創新,不僅是對傳統的傳承,更是一種文化的再創造,正如湛江這座城市的歷史,歷經變遷而愈顯獨特。
一座城市的靈魂,不在高樓大廈,而在那歷經風霜卻依舊璀璨的碼頭燈火和平凡餐桌。在這片充滿傳奇色彩的土地上,過去與現在、傳統與創新,總是在一處處街角悄然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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