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潘采夫

前幾天，我和朋友韓浩月一塊到江南游歷，一個山東人一個河南人，來了一場魯豫有約，兩人租一輛小汽車，從寧波出發，足跡遍及紹興、嘉興、海寧、余姚。四月正是江南的好時候，微風細雨，小橋流水，走到任何一條大街小巷，幽幽的香味沁人心魂，第一次有了花香滿衣的體驗。阿Q睡過的土谷祠、《射雕》里寫過的煙雨樓、王陽明“格物”過的竹林、陳家洛和乾隆聽過潮的錢塘江，令人如癡如醉。

行走在路上，浩月問我一個問題，“這座小城現在有什么作家？”兩人先是搜索自己，然后搜索手機，只找到寥寥陌生的名字，接著縱論各地作家，忽然魯智深和武松的話蹦進腦海，《水滸傳》第五回里魯智深和史進火燒瓦罐寺之后，看看周圍的風景，說了一句話 “‘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俺二人只好撒開。”第三十回武松大戰飛云浦，血濺鴛鴦樓，連夜逃出孟州城，也說了一句話，“ ‘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只可撒開。提了樸刀，投東小路便走。”我和這兩位老哥一樣，有了梁園之感，羨慕杏花煙雨江南，但想念朔風粗糲的北方了。我不是孤獨的美食家朱自冶，我是愧疚的進城人高加林。

我提到的這兩個人，前者是蘇州作家陸文夫的《美食家》里的主角，后者則出自陜西作家路遙的《人生》。我中學時愛讀文學期刊，這兩個中篇小說給我留下了終生不滅的記憶。我這個生下來就吃黃面窩窩和紅薯干子饃的農村孩子，讀到朱自冶在蘇州的館子吃過的美食，什么鳳尾蝦、南腿片、毛豆青椒、白斬雞、熏青魚、五香牛肉、蝦子鲞魚，“蝦子鲞魚的周圍配上雪白的嫩藕片，一方面為了好看，一方面也因為蝦子鲞魚太咸，吃了藕片可以沖淡些。”當時好多字不認識，但知道都是高級的食物，那感覺像讀《紅樓夢》，像王母娘娘的蟠桃宴，悠悠神往，但也沒有觸動，因為從來沒吃過，跟我的生活沒任何關系。陸文夫筆下的蘇州，在我這兒是遙遠的天堂。

陸文夫《美食家》

讀《人生》則不然，那里的環境比我家還苦，“山峁上的野草掛著去年的枯葉，車轍碾過干裂的黃土揚起嗆人的灰塵，連毛驢都走得垂頭喪氣。”高加林為了走出農村，付出搏命一般的努力還不夠，甚至還要出賣靈魂，高加林拋棄巧珍的選擇當然令人憤慨，但冷靜下來以后，又認為不管在我生活過的北中原，還是路遙和高加林苦熬的黃土高原，這樣的選擇有他的合理性，因為那一方水土實在太過惡劣，不是活人的地方。高加林囑咐巧珍要刷牙，不識字的巧珍就開始學刷牙，血沫子順嘴往下流，被村里人圍著嘲笑，父親怒斥她丟人現眼。讀到這個場景時，以及高加林拋棄了巧珍時，少年的我傷心地痛哭不已，那種感覺簡直是悲慟。并不是我代入了高加林，而是因為我的母親，我在她身上看到了巧珍的影子。

我十來歲跟著父親進城，他教書我上學，一年后母親帶著弟弟妹妹也離開村子，進入城市。父親的進步速度實在太快了，只上過兩三年小學的母親奮力追趕但力不從心。有一天放學回家，看到母親伏在桌子上，在弟弟沒寫完的作業本上寫字，每寫一個字，都要翻查新華字典，原來她在重新學認字。她比她的孩子要刻苦得多，每天晚上都學習，實在太困就打個瞌睡。我買了汪國真的詩集，母親捧著每天閱讀，小聲念著“我不去想能否贏得愛情，既然鐘情于玫瑰，就勇敢地吐露真誠。”她已經盡了全力，但眼睜睜地看著距離越來越遠，于是我看到了她的彷徨無計，她的徒勞，她的伏案痛哭。在我看來，我的母親就是進城的巧珍，是巧珍和高加林沒有分開，而是成為一家人之后的《傷逝》。魯迅是個深刻到無情的作家，他的子君就是巧珍，就是我的母親，這三個女人所演出的，都是不同版本的《娜拉之死》。

《人生》的好在于，人沒有黑白分明，道德也不是只有好壞，感情除了忠誠與背叛還有其他東西，人生中有一個廣闊的中間地帶叫無奈。我眼睜睜地看著母親，同情地看著父親，無力地看著我自己，這些都在《人生》中讀到了。所以它戳中了我心中簡陋的盔甲，讓我共振得痛哭失聲。

路遙《人生》

作家陳忠實聽路遙介紹過《人生》之后，回到家一口氣讀完， “有一種癱軟的感覺”，他當時正在寫小說，《人生》對他的打擊是摧毀式的，他連續幾天坐在河邊，反思自己的創作。他還講了一件事，他騎自行車回村里，遇到中學時也喜歡文學的同學，攔住他的去路，第一句話問的就是：“你咋沒寫出《人生》？”

路遙的另一部小說《平凡的世界》影響要大得多，評價他的人非常多，也是年輕人心中的勵志圣經，我不需要做出具體評價。我只是想說，如果讀過《人生》之后，再去讀《平凡的世界》，雖然一個是中篇，一個是大部頭長篇，你也許會發現《平凡的世界》反倒簡單了，孫少平這個人物單薄，我讀的時候沒有觸動，反倒孫少安打動了我。《平凡的世界》寫的是底層人的奮斗，《人生》寫的是底層人的選擇，《平凡的世界》熱血勵志，《人生》滿篇都是痛苦，是沖突，甚至是文明的沖突，孫少平過于簡單，高加林復雜，孫少平只有奮斗，高加林充滿了痛苦。

同樣講年輕人的奮斗的，《平凡的世界》像《紅與黑》的前半部，《人生》則是《紅與黑》的全本。《紅與黑》的前半本是爽文，是“紅”，后半本才是主題，紅是個人奮的表，黑才是不擇手段的里，開掛的人生，最終是無望破碎的結局，有了悲劇的結局，于連才是深刻的，成為一個階層一個時代的縮影。

路遙《平凡的世界》

司湯達《紅與黑》

我在紹興的街頭漫步，無論多么普通的本地人，臉上都是沒受過欺負的樣子，說話都不回搶著說，也不愿意勉強人。如果你走過我的故鄉，或者西部的某個村子，遇到那些經歷過饑饉年代的人，他們對熟人淳樸熱情，面對路過的陌生人，眼睛里會閃著警惕、不安、防備、索求。《人生》之于我，就是高度概括的“我的父親母親”，它在幾代人心中，都代表著永恒的沖突，鄉村與城市，生活與愛情，理想與背叛，對階層的跨越。這就是我羨慕《美食家》，卻被《人生》擊碎的深層原因，因為“人生”就是“我”。

在我們河南作家里，也有路遙、陳忠實一樣的氣息，如李佩甫《無邊無際的早晨》和閻連科的《耙耬天歌》，他們都是對苦難的敘事，都是一個民族的受難之旅。《平凡的世界》的苦難是單線的，是陽光的，而《人生》的苦難是復調，是多維的，是分層的。

說了這么多《人生》和路遙，我認為陜西作家和河南作家的共同點，歸根結底是書寫人與環境的以命相搏，我們所生活的地方，被統稱為“中西部”。西部在很長時間以來，一直到現在，都比其他地方有更多的磨難，也有更多的堅韌的奮斗，南北差距、東西差距、城鄉差距，體現在生活層面，比單純數據更令人憂心。近年來有一些企業關注到了這一點，如拼多多針對西部偏遠地區線下書店少、物流成本高等原因，率先降低對中西部的物流成本，推動更多優質商品向西供應，圖書就是拼多多重點覆蓋的商品，目前已經實現對西部偏遠地區全面包郵。

在讀《人生》的時候，我并不過分怪罪高加林，我只是像代入自己母親般同情巧珍，這么好的姑娘，她竟然不識字，確實只會“笨拙”地愛，無法和高加林共同跨越地域，戰勝環境。如果是在今天，巧珍一定能夠考上大學，她也能夠通過拼多多這樣的平臺，隨心所欲購買生活用品，下單自己喜歡的書籍。她所在的鄉村，通過互聯網，也能夠在物質和精神上和城市拉近距離。四十年時間，巧珍的悲劇已經不再有了，我回到村子，發現小孩子們無論穿著氣質，還是對信息的掌握，已經和城里孩子難以分辨。從這個角度看，互聯網、短視頻、電商對鄉村、對西部有著最大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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