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206年,鐵木真統一蒙古各部,建立大蒙古國,被尊為成吉思汗,然后持續發動對外戰爭。憑借著強大的軍事優勢和靈活的戰術應用,蒙古軍橫行亞歐大陸。對金、西夏、南宋、花剌子模、東歐列國,蒙古軍兵鋒所到之處,所向披靡,堪稱無敵于天下。
蒙古和金朝本就是世仇,早年成吉思汗的祖先俺巴孩汗被金熙宗釘死在木驢上,金朝人長期壓迫蒙古草原,經常索要錢財牲畜,還時不時派軍隊到草原開展“減丁”政策,意思就是控制蒙古人口,隨機無理由殺人。成吉思汗統一蒙古后,素來恩仇必報的蒙古人自然要報復金朝,于是蒙金戰爭開始。
蒙古人和金朝人的戰爭,像極了當年女真人(建立了金朝)對遼朝的戰爭,就是看上去強大的遼一直在打敗仗,而現在是看上去強大的中原金朝,已經不再是當年“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的無敵之師,而是一直在挨打。公元1211年,金衛紹王(后來被廢除了帝號)大安三年,蒙古成吉思汗六年,十萬蒙古軍在野狐嶺遭遇四十五萬(有的記載四十萬)金軍精銳,蒙古名將木華黎(蒙古左翼萬戶長、諸將之首)率敢死士沖殺,成吉思汗親率主力,一舉全殲金軍,自此奠定了蒙古對金的軍事優勢和心理優勢。
雖然蒙古軍戰力彪悍,但蒙古攻金卻絕非一朝一夕之事,這一方面是因為金朝已在中原漢地建國百年,根基深厚,另一方面是成吉思汗抽主力西征,留下木華黎率一部分軍隊經略中原,繼續攻金。金朝末年第一名將,為數不多的對蒙古作戰有優勢的將軍,完顏陳和尚就在這樣的背景下登上了歷史舞臺。
金哀宗正大五年,公元1228年,不可一世的蒙古軍進攻大昌原(今甘肅省寧縣太昌原鄉),面對來勢洶洶的八千蒙古軍前鋒,忠孝軍提控完顏陳和尚主動請戰,率領四百忠孝軍精銳擊敗八千蒙古軍。《金史》說:“蓋自軍興二十年始有此捷!”自從和蒙古開戰二十年來,金國人就沒打過這么漂亮的勝仗。于是,完顏陳和尚“授定遠大將軍、平涼府判官,世襲謀克。一日名動天下”。別看完顏陳和尚一時風光無限,他能走上領兵這一步,真可謂路途坎坷。
完顏陳和尚,字良佐。這里先多說幾句,可能有很多朋友看到“陳和尚”這個名字會覺得奇怪,這看著不像名字,倒像個外號。其實在金朝元朝時間,很多少數民族的名字都是比較“隨意”的,起名不講究,名字和外號有時候根本分不清楚,有的則是少數民族語言的音譯,史官也不在乎,所以出現了一些看上去比較另類的名字,比如郭蝦蟆、石抹狗狗、蒲鮮萬奴等。完顏陳和尚本名叫完顏彝,至于為什么后來叫陳和尚,已經沒法考證,只知道陳和尚名氣比完顏彝大,《金史》也只有《完顏陳和尚傳》,沒有完顏彝傳。
陳和尚是宗室之后,《金史》說他“系出蕭王諸孫”,蕭王是個封號,也不止給過一個人,所以從史書角度也沒法得知他到底是誰的后人。陳和尚的父親完顏乞哥是一位金朝將領,后與南宋作戰時戰死。陳和尚看上去是貴胄家族、將門之后,實際卻很苦命。
公元1213年,金宣宗貞佑初年,蒙古成吉思汗八年,攻入中原的蒙古軍劫掠豐州(今內蒙古呼和浩特),擄走二十歲出頭的陳和尚。大概是陳和尚確有過人之處,蒙古大帥很喜歡這個“戰利品”,就把陳和尚留在身邊。在蒙古草原待了一年多后,陳和尚說自己母親還在豐州,想回家一趟,蒙古大帥同意,但派了士兵監視陳和尚。陳和尚和族兄完顏斜烈一起殺死監視他的士兵,搶了十來匹馬,準備帶著老母親逃回金國,蒙古軍發覺后派騎兵追殺。陳和尚幾個只得改道而行,卻丟了馬匹,母親年紀大沒法走路,兄弟倆就找輛小車拉著母親走,終于渡過黃河,回到金國。
不要以為回國就會得到重用,“宣宗奇之”,金宣宗只是覺得這兩兄弟很神奇,帶著母親走這么遠,還有追兵,居然能跑回來?完顏斜烈因為有世襲的官職,所以被任命為都統,陳和尚則只是替補護衛,不久改任奉御,護衛和奉御都是低級官職。建功立業的機會沒等到,牢獄之中倒是先來了。
哥哥完顏斜烈出任壽州(今安徽鳳臺)、泗州(今江蘇盱眙西北)元帥,就奏請朝廷允許他把弟弟陳和尚帶在身邊,朝廷準奏,并任命陳和尚為宣差提控,陳和尚也表現出了自己的文武全才。公元1225年,哥哥完顏斜烈改任總領,駐守方城,完顏陳和尚繼續跟隨哥哥,并協助處理軍中事務。正巧有一次哥哥生病了,駐軍中一個叫李太和的軍士,跟當地城防部隊一個叫葛宜翁的軍士打架,陳和尚負責處理此事。葛宜翁屬于無理方,于是陳和尚下令笞打葛宜翁。不曾想這葛宜翁是個烈性耿直的漢子,挨打后竟郁郁而終,并留下遺言讓妻子一定不能放過陳和尚。
葛宜翁妻子從此走上了“上訪告官”之路,她說陳和尚是因私人恩怨,故意打死她丈夫的。她分別向御史臺、尚書省、近侍官申訴,還在龍津橋南邊堆起柴火,說如果朝廷不治完顏陳和尚的罪,她就自焚向丈夫謝罪。這里忍不住感慨一句:這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個門,夫妻倆都是暴脾氣。于是陳和尚還沒出師,就先下獄了。朝中有官員想當然地認為他有罪該死,并上奏請示金哀宗,要求對陳和尚處以死刑。金哀宗遲遲不給批復。
完顏陳和尚在監獄里待了十八個月,“聚書而讀,坦然處之”,找了很多書來看,很坦然。十八個月后,病愈的哥哥完顏斜烈奉命領兵西征,金哀宗看到完顏斜烈身體消瘦,就問他是不是因為弟弟的官司還沒解決。然后承諾說“卿但行,吾今赦之矣”,你放心出征吧,我馬上就放了他。但是皇帝也不是想干嘛就能干嘛的,御史臺、諫議院不同意釋放陳和尚,金哀宗也只好作罷,繼續讓陳和尚在監獄里看書。
不久后,完顏斜烈去世,金哀宗決定強行赦免陳和尚。他對陳和尚說:“今以汝兄故,曲法赦汝,天下必有議我者。他日,汝奮發立功名,國家得汝力,始以我為不妄赦矣。”現在因為你哥哥的原因,我決定不顧律法而赦免你,天下肯定有人說我亂來,所以你要建功立業,為國效力,讓天下人認為我沒有亂來。陳和尚“且泣且拜,悲動左右”,陳和尚一邊哭一邊磕頭,又難過又感動,嘴里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金哀宗任命陳和尚為紫微軍都統,后來又轉為忠孝軍提控。忠孝軍可以說是金朝最后的精銳,由在蒙古侵略過程中投附金朝的各族組成,包括女真人、畏兀兒、乃蠻、羌、渾及中原被俘逃來的漢人,其性質類似遼國末期的怨軍?!督鹗贰け尽氛f“增月給三倍它軍”,忠孝軍的俸祿是其它部隊的三倍,《金史·完顏陳和尚傳》里又說:“鷙狠凌突,號難制。陳和尚御之有方,坐作進退皆中程式,所過州邑常料所給外秋毫無犯,街曲間不復喧雜,每戰則先登陷陣,疾若風雨,諸軍倚以為重。”忠孝軍成分復雜,戰斗勇猛卻難以駕馭,但是陳和尚治下的忠孝軍,軍紀嚴明,所到之處對百姓秋毫無犯,在街市行軍不喧嘩,作戰則沖鋒在前,來去如風,是各個部隊的榜樣。就是帶著這么一支軍隊,完顏陳和尚不負金哀宗所托,在1228年狠狠挫敗了蒙古軍的銳氣,但是蒙古人豈是這么容易就退去的?
公元1230年,元太宗窩闊臺二年(成吉思汗于公元1227年駕崩,四子托雷監國,公元1229年三子窩闊臺正式繼位),金哀宗正大七年,蒙古真定萬戶史天澤率領河北蒙、漢軍圍攻衛州(今河南汲縣)。前面大昌原之戰中,陳和尚四百精銳破八千蒙古騎兵,但史書沒有記載蒙古軍主將名字,可能是將軍名氣不大。而這次不一樣,這次來的可是名將史天澤,后來官封中書右丞相,被譽為元朝的郭子儀、曹彬。衛州告急,陳和尚隨平章政事完顏合達,副樞密使移剌蒲阿救援。陳和尚率三千忠孝軍為先鋒,擊敗蒙古軍,解衛州圍?!对?史天澤傳》記載:“金將完顏合達以眾十萬來援,戰不利,諸將皆北”。
窩闊臺哪里受得了前線兵敗的消息,繼續派兵征討金國,這次掛帥的是大名鼎鼎的速不臺。速不臺就比前面的史天澤更厲害了,他是成吉思汗四獒之首,蒙古軍兩次西征的主帥之一,和哲別窮追花剌子模蘇丹摩訶末,一路橫掃波斯、高加索地區,并擊潰欽察及羅斯聯軍,攻西夏,攻金,一生幾乎沒有敗績,是戰神般的存在,甚至可以說整個人類冷兵器史上都排得上號的將領。但是這次,速不臺卻碰了個釘子。“省以陳和尚忠孝軍一千,都尉夾谷澤軍一萬往應,北軍退,追至谷口而還。兩省輒稱大捷,以聞。”陳和尚率一千忠孝軍,都尉夾谷澤率軍一萬作為策應,大破蒙古軍,陳和尚一路追到倒回谷谷口。所以這一戰被稱為“倒回谷之戰”?!对贰に俨慌_傳》說:“軍失利,帝責之?!彼俨慌_出師不利,被窩闊臺問責,一旁的托雷幫速不臺說話,說勝敗乃兵家常事,請允許速不臺戴罪立功,這才保住了這位名帥。
完顏陳和尚連戰連捷,卻只是大金國的回光返照,倒回谷之戰的勝利,更像是這個王朝的末日余暉。公元1232年正月,蒙古軍四萬,全部是騎兵,以托雷為主帥,速不臺等人為副將進攻潼關;金軍主帥完顏合達,主要將領有移剌蒲阿、完顏陳和尚等人,金軍有十五萬(還有版本說三十五萬),其中騎兵兩萬,步兵十三萬,可以說是金國最后的家底。這場戰爭就是決定了金朝命運的三峰山之戰。托雷采納速不臺的建議,抓住金軍急于決戰的心理,充分利用蒙古騎兵的優勢,一面避開金軍主力,一面無休止地騷擾,讓金人疲憊不堪。適逢天降大雪,長期生活在中原地區的金人受不了嚴寒天氣,兵器盔甲都被凍住,加上糧食供應又出了問題,有的軍士已經三天沒吃飯了;而來自北方草原的蒙古人卻對天寒地凍習以為常。最后在金人饑寒交迫,士氣近乎瓦解之際,蒙古軍進攻, “金軍遂潰,聲如崩山,忽天氣開霽,日光皎然,金軍無一人得逃者”(《金史·移剌蒲阿傳》)。
蒙古人得勝后,將金軍圍困,但深諳戰道的蒙古人并不給金軍作困獸之斗的機會,而是“狡猾”地網開一面,包圍圈在通往鈞州(今河南禹州)的方向打開一個口子,見到一線生機的金國士兵喪失了最后的戰心,只想逃生,就往蒙古人開的口子奪路而逃,卻遭遇了重重伏擊,被屠殺殆盡。金軍慘敗,移剌蒲阿被俘,拒絕投降而被殺,完顏合達、完顏陳和尚率領金軍殘部退到鈞州,卻絲毫沒有得到喘息之機,蒙古騎兵隨后而至。
三峰山之戰也被稱為金國的崖山之戰,是大金王朝的末日悲歌。蒙古軍殺入鈞州,完顏合達、完顏陳和尚率金軍巷戰抵抗,完顏合達戰死。陳和尚拼死血戰也回天乏術,于是對蜂擁而上的蒙古士兵說:“我金國大將,欲見白事。”我是金國將軍,要見你們管事的。蒙古士兵用馬夾著陳和尚,帶他來到將軍帳前。
蒙古將軍問他姓名,陳和尚從容回答:“我忠孝軍總領陳和尚也。大昌原之勝者我也,衛州之勝亦我也,倒回谷之勝亦我也。我死亂軍中,人將謂我負國家,今日明白死,天下必有知我者。” 我就是忠孝軍總指揮完顏陳和尚,大昌原之戰勝利是我指揮的,衛州之戰勝利也是我指揮的,倒回谷之戰勝利還是我指揮的。我如果死在亂軍中,人們會以為我死在逃跑的路上。今天,我要死得光明正大,天下定有了解我的人。陳和尚一番慷慨陳詞,只求一死,蒙古將領想招降他,卻被嚴詞駁回。陳和尚拒絕下跪,蒙古人就砍斷他的小腿,陳和尚痛罵敵人,蒙古人就用刀劃開他的嘴直到耳朵,結果陳和尚噴血繼續罵,至死不絕,時年四十一歲。蒙古將領都被他的忠義所打動,在地上倒馬奶酒(史書說馬湩,可翻譯成馬奶或者馬奶酒),祝禱說:“好男子,他日再生,當令我得之?!毕螺呑油短?,希望能到我的麾下。
金軍全軍覆沒,包括完顏陳和尚在內的多員大將均命喪前線,面對洪水猛獸的蒙古人,金朝覆滅已在所難免。完顏陳和尚,在這個百年王朝的最后歲月,為大金王朝畫上了可歌可泣的絕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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