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龜策列傳》云:“四維已定,八卦相望。”
太史公此話,其實大有深意。
一步步來說。
通常,上面這句話,被譯成白話是——先測定東、西、南、北這四個方位,再測定東南、西南、西北、東北方位,于是便布列好了八卦。
“四維”是指“東、西、南、北”么?
非也。
《淮南子·天文》:“子午、卯酉為二繩。丑寅、辰巳、未申、戌亥為四鉤。東北為報德之維也,西南為背陽之維,東南為常羊之維,西北為蹄通之維。”
《辭源》說:“四維,四角,四隅。東西南北叫四方,四方之隅叫四維。”
《辭源》這個表述,只能說“基本正確”,但不精確。
古人所謂“四隅”,不僅指“四角”還指“四方”。
《淮南子·原道》:“經營四隅,還返于樞。”《注》:“隅,方,旁。”
《原道》此解,與《詩經·民勞》的“惠此中國,以綏四方”一脈相承。
結合前后文,《龜策列傳》的“四維已定,八卦相望”,大致應該譯成——宋元王的博士衛平端起“式盤”,仰天而望月光,觀測北斗斗柄所指,東北、西南、東南、西北“四維”方向確定后,布列好“八卦”,便推測吉兇預兆……。
太史公此語,在“四維”之前省略了“四方”一詞。
此省略極可理解——“四方”確定的,是“四方五位”或曰“五位”“五方”,至此,還未達到可以“構成”八卦的初始條件——只有確定了“四維”,才可能“八卦相望”。
前面說,太史公此話大有深意——其恰好反映了上古先民逐漸演進的“天地觀”之形成過程。
萬余年前,中國進入農耕社會。農耕的最根本條件,是靠天吃飯,因此,先民開始了觀天象、定農時。
觀天象,最先被關注的,不外是天上最“惹眼”的日月——而日月循環往復,皆東升西落,先民由此形成“天圓”的理念,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天穹像傘蓋一樣籠罩于上。
腳下大地,究竟形狀如何,對于先民來說,得出系統認知反而困難極大。
蒼天在上,古人認知大地,仍需要“靠天”——最簡便的辦法,是通過立桿測影,在測量太陽運行軌道和規律過程中,通過日影積累對大地的認知。
《山海經》里,記載了六座日升之山和六座日落之山——這一定是相當古老的先民記憶的孑遺。
古人很早就發現,日期不同,日升日落之“點”也不相同。
通過對日升日落之諸多“點”長期觀測,古人測定日影變化一個輪回中日夜同長的“點”;也測定了一個輪回中,日影最長和最短的“點”。
日夜同長的東方之“點”,恰好是農耕的開始時;令;而日夜同長的西方之“點”,則是農耕的收獲季節。
日影最長之“點”, 為太陽一個運行輪回中,晝最短夜最長之日,從此凋敝的萬物開始復蘇;日影最短之“點”,晝最長夜最短之日,萬物繁盛天氣炎熱。
于是,至晚在距今7000年前,先民便通過“+”形符號。來表示上述四個“點”,這就是《淮南子·天文》所說的:“子午、卯酉為二繩”——子午線與卯酉線直角相交,古人稱為“交午”。(見上圖)
“二繩”,代表古人將日影照射的這四個點位,在時間上,確定為太陽回歸年中的“四時”;在空間上,則指示著正北、正南、正東、正西“四方”;而觀象側影者所在的“交午”之點,即為“中”。
中國先民,在將時間、空間巧妙地結合并統一于一體的時候,也就形成了最初對大地的認知——從“中”點,成直角向四個方向放射。
然而,古人肉眼所見的大地,絕非“繩狀”或“線性”形態——先民便將“二繩”,平行向外擴張,積繩成面,于是得到了新的圖形。
雙墩遺址出土器物上的圖形,證明距今7000年前的先民,的確是如此擴展自己認知的。
如此,線性的“二繩”,平面化為“五方”“五位”或“四方五位”;“交午”的“中點”,也成為了“中宮”。(見上圖)
何以證明“五方”“五位”或“四方五位”曾是古人的“大地觀”?
《淮南子·時訓》:“東方之極,自碣石山過朝鮮,貫大人之國,東至日出之次,榑木之地,青土樹木之野,太皞、句芒之所司者,萬二千里。……南方之極,自北戶孫之外,貫顓頊之國,南至委火炎風之野,赤帝、祝融之所司者,萬二千里。……中央之極,自昆侖東絕兩恒山,日月之所道,江、漢之所出,眾民之野,五谷之所宜,龍門、河、濟相貫,以息壤堙洪水之州,東至于碣石,黃帝、后土之所司者,萬二千里。……西方之極,自昆侖絕流沙、沈羽,西至三危之國,石城金室,飲氣之民,不死之野,少皞、蓐收之所司者,萬二千里。……北方之極,自九澤窮夏晦之極,北至令正之谷,有凍寒積冰、雪雹霜霰、漂潤群水之野,顓頊、玄冥之所司者,萬二千里。”
以上所云,亦散見于《山海經》中,反映的,應是更古老先民的認知。
實際上,曾長期爭論不休的“亞”字,只不過是上古“四方五位”大地觀的象形體現——天尊地卑,因而“亞”有了“次第”“亞次”的本義。(商代銘文中的“亞”字,見上圖)
積繩成面形成的“四方五位”圖形,在四個角落上必然留有四個缺口——先民顯然明白,這四個缺口,并非“虛無”。
遂《淮南子·天文》有“丑寅、辰巳、未申、戌亥為四鉤”之說。(見下圖)
“鉤”者,曲也——《莊子·馬蹄》:“曲者中鉤,直者應繩。”
“二繩”形成之隅,即曲“鉤”。古代,木匠測量直角及至畫圓的工具,亦稱“鉤”。
“畫圓”,是因為上古先民認為“天圓”,而“四鉤”所來,仍依賴立桿測影——太陽在一個運行輪回中不同時間段的日影變化,可以將“二繩”即“二分二至”四個點形成的“四鉤”,全部“填充”滿。
這樣,古人所認識的大地形狀,便進一步演進為“八方九宮”。
“八方”,在平面上,就在指示東、西、南、北“四方”的“二繩”之外,又多出了指示東北、東南、西南、西北方向另兩條“直繩”,這就是“四維”。
“四維”這兩條“直繩”,在平面上平分“二繩”并與“二繩”相交。這個相交“點”,是“四方五位”之“中”,也是“八方”之“中”,于此便成為了三三幻方師的“八方九宮”或曰“九宮”。
這就是古人由立桿測影所得的“二繩”,再到“亞”形“四方五位”,又到正方形“八方九宮”大地觀的演進過程。
那么,太史公何以要說“四維已定,八卦相望”?
下面這張圖,是安徽靈家灘出土的距今約5500年的“玉版洛書”。(見下圖)
此玉版,在八方圖像的外層,列有“四維”,無非是強調其對構成“八方”系統的關鍵作用。
這種對“四維”之強調,實際上從距今7000年前一直到戰國,在各種古器物圖案上比比皆是。
“四維”,如前所云謂“四角”,但又有聯結和以繩系之含義。此二直繩與“二繩”,被上古先民想象成結系天穹、大地之四條大繩。
《淮南子·天文》:“昔者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
共工把支撐天穹的大柱子折毀,把結系天地的大繩撞斷,以致天傾西北,地不滿東南。
“四維”,“促使”構成了“八方九宮”,把“四方五位”所缺四角補齊,表示先民最初的“亞”形“大地觀”,發展成為了正方形的“大地觀”,表明中國上古最早的“天圓地方”宇宙觀的完成。(見下圖)
而且,“四維”與“二繩”一起,聯結繩系天地,將天地結合在了一起——這是先民通過長期觀象授時、立桿測影得出寶貴結果。
“四維”,不單純是使原有的東、西、南、北“四方”,又增加了四個方向,使空間概念更加精確;而更在于,“四維”表示著“四時”之間的另外四個重要的時間節點——立春、立夏、立秋、立冬。
立春、立夏,古稱為“啟”; 立秋、立冬,故稱為“閉”。加上“二分二至”,便形成了一個太陽年中最重要的“分至啟閉”八個時間節點。
二十四節氣,是在此基礎上的進一步細分和細化。
進一步說,天為陽、地為陰,通過“四維”和“二繩”,在將天地結合在一起的同時,也將“陰”“陽”結合在了一起。
最初,先民們可能納悶,“四時”何以會成為影響萬物的不同季節——這只能仰望上天尋找原因,大概是受到不同季節云卷云舒的啟發,遂形成了天由“氣”組成,不同季節的變化,也正是因為“天氣”迥異的認知。
“氣”之“動”,“風”也,古人便將“四時”與“四氣”或“四風”聯系了起來。
“四氣”和“四風”,皆來自天際,所以直到殷商,卜辭中仍有大量對“四風”風神崇拜、祭祀的記載。
當然,殷商時代,一定不會是這種天神崇拜的源頭。應該在距今7000年前的先民,形成“八方九宮”大地觀的時候,就已經產生了“八風”的理念。
《淮南子·天文》:“距日冬至四十五日條風至,條風至四十五日明庶風至,明庶風至四十五日清明風至,清明風至四十五日景風至,景風至四十五日涼風至,涼風至四十五日閶闔風至,閶闔風至四十五日不周風至,不周風至四十五日廣莫風至。”
由“四維”而確定的“八方九宮”,被古人確定為“八卦”,這個時間點不會晚于凌家灘玉版洛書時代。
其實,“八卦”之起源,最早與“八方”“八節”“八風”,有密不可分的關系。
《國語·周語》韋昭《注》:“正西曰兌,為金,為閶闔風。西北曰乾,為石,為不周(風)。正北曰堪,為革,為廣莫(風)。東北曰艮,為匏,為融風。正東曰震,為竹,為明庶(風)。東南曰巽,為木,為清明(風)。正南曰離,為絲,為景風。西南曰坤,為瓦,為涼風。”
由上可知,“八卦”,亦與“八樂”“八律”緊密相連。
就“八卦”與“節氣”關系來說——
一,坎,北方,冬至;三,震,東方,春分;九,離,南方,夏至;七,兌,西方,秋分;八,艮,東北維,立春;四,巽,東南維,立夏;二,坤,西南維,立秋;六,乾,西北維,立冬。
正是因為“四維”“八方九宮”,來自于觀象授時而形成的天地一體觀和時空、陰陽轉換觀,才使“八卦”上升為哲學化、術數化的預測、占卜、演算的獨立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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