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幾何時，書房似已成居所之必設(shè)，而不論文人雅士與否。瞿佑《剪燈新話》卷二《王生渭塘奇遇記》曰：

至順中，有士族子王生，居于金陵。有田在松江，因往收租。歸棹過渭塘，見一酒肆青旗高挑，生泊舟岸側(cè)，登肆沽酒，“肆主亦富家，其女年十八，知音識字，態(tài)度不凡”。生“是夜遂夢至肆中，入門數(shù)重，直抵舍后，始至女室，乃一小軒也。軒之前有蒲萄架，架下鑿池，方圓盈丈，甃以文石，養(yǎng)金鯽其中，池左右植垂絲檜二株，綠蔭婆娑，靠墻結(jié)一翠柏屏，屏下設(shè)石假山三峰，岌然競秀；草則金線、繡墩之屬，霜露不變色。窗間掛一雕花籠，籠內(nèi)畜一綠鸚鵡，見人能言。軒下垂小木鶴二只，銜線香而焚之。案上立一古銅瓶，插孔雀尾數(shù)莖，其傍設(shè)筆硯之類，皆極濟(jì)楚。架上橫一碧玉簫，女所吹也。壁下貼金花箋四幅，題詩于上，詩體則效東坡《四時詞》，字畫則師趙松雪，不知何人所作也”。此雖記夢，但后至實地，無一不驗，則明代小說家筆下酒肆人家深閨布置亦如雅士之書室。明范濂《云間據(jù)目抄》卷二中的一段話更可見當(dāng)日風(fēng)氣：“尤可怪者，如皂快偶得居止，即整一小憩，以木板裝鋪，庭蓄盆魚雜卉，內(nèi)則細(xì)桌拂塵，號稱書房。竟不知皂快所讀何書也。”

安雅堂重校古艷異編·明末刊本

說起來，其時另有一等， 雖名曰書房，卻并不用作讀書，附庸書房之雅而陳設(shè) ，在其中也安排些風(fēng)雅的節(jié)目，比方《金瓶梅詞話》中西門慶的書房。第三十四回《書童兒因?qū)檾埵缕桨矁汉瑧嵈辽唷罚粦?yīng)伯爵引著韓道國去見西門慶——

“進(jìn)入儀門，轉(zhuǎn)過大廳，由鹿頂鉆山進(jìn)去，就是花園角門。抹過木香棚，兩邊松墻，松墻里面三間小卷棚，名喚翡翠軒，乃西門慶夏月納涼之所。前后簾櫳掩映，四面花竹陰森，周圍擺設(shè)珍禽異獸、瑤草琪花，各極其盛。里面一明兩暗書房，有畫童兒小廝在那里掃地，說：‘應(yīng)二爹和韓大叔來了！’二人掀開簾子進(jìn)入明間內(nèi)，只見書童在書房里。看見應(yīng)二爹和韓大叔，便道：‘請坐，俺爹剛才進(jìn)后邊去了。’一面使畫童兒請去。伯爵見上下放著 六把云南瑪瑙漆減金釘藤絲甸矮矮東坡椅兒，兩邊掛四軸天青衢花綾裱白綾邊名人的山水，一邊一張螳螂蜻蜓腳、一封書大理石心壁畫的幫桌兒，桌兒上安放古銅爐、流金仙鶴，正面懸著‘翡翠軒’三字 。左右粉箋吊屏上寫著一聯(lián) ：‘風(fēng)靜槐陰清院宇，日長香篆散簾櫳。’……伯爵走到 里邊書房內(nèi)，里面地平上安著一張大理石黑漆縷金涼床，掛著青紗帳幔。兩邊彩漆描金書廚，盛的都是送禮的書帕、尺頭，幾席文具書籍堆滿。綠紗窗下，安放一只黑漆琴桌，獨獨放著一張螺甸交椅。”

翡翠軒在《金瓶梅》里不止一次提到，如第二十七回，曰“ 西門慶起來，遇見天熱，不曾出門，在家撒發(fā)披襟避暑，在花園中翡翠軒卷棚內(nèi)，看著小廝每打水澆灌花草。只見翡翠軒正面前，栽著一盆瑞香花，開得甚是爛熳” 。三十四回中的一節(jié)，則是著意寫出軒的位置和室內(nèi)的陳設(shè)。

沈周《東莊圖·耕息軒》南京博物院藏

西門慶的宅舍，門面五間，到底七進(jìn)，翡翠軒設(shè)在儀門外的花園里，園有角門，與儀門相通。軒在花園深處，前有假山，山頂有臥云亭，中腰藏春塢雪洞。翡翠軒前松墻屏路，松墻盡頭接著角門入口的木香棚。這可以說是明代花園常見的布局，明人畫作對此也常有細(xì)致的描繪，如沈周為吳寬所繪《東莊圖》中的《耕息軒》、錢穀為張鳳翼作《求志園圖》，如所謂“仇文合璧”《西廂會真記》中的“紅娘請宴”一幅，后者又正繪出甬路盡端一座卷棚頂?shù)某ㄜ帲嗉磸埳鷷俊?/p>

錢穀《求志園圖》故宮博物院藏

明計成《園冶》卷一總論中說到的“前添敞卷”，以及其后“卷”條所云“廳堂前欲寬展，所以添設(shè)也”，即是此類。《詞話》第四十七回《王六兒說事圖財西門慶受贓枉法》寫苗青行賄、西門慶受贓的一番光景，道是“ 須臾，西門慶出來，卷棚內(nèi)坐的，也不掌燈。月色朦朧才上來，抬至當(dāng)面，苗青穿著青衣，望西門慶只顧磕著頭” 。崇禎本里的這一節(jié)文字與此相同，此回的繡像即據(jù)小說情節(jié)繪出卷棚和卷棚內(nèi)外的場景。文震亨《長物志》卷一論室廬，曰“ 忌有卷棚，此官府設(shè)以聽兩造者，于人家不知何用 ”。文氏的議論，自然是因為別存一種風(fēng)雅的標(biāo)準(zhǔn)，而卷棚在明代戲曲版畫中原很常見，至于狀若原告、被告公堂對簿處，即所謂“官府設(shè)以聽兩造者”，也正有清楚的例子。

清佚名 西廂記 美國弗利爾美術(shù)館

結(jié)作木香棚的木香，系薔薇科薔薇屬的藤本植物。清陳淏子《花鏡》卷五《藤蔓類考》“木香花”條：“木香，一名錦棚兒，藤蔓附木，葉比薔薇更細(xì)小而繁。四月初開花，每穎二蕊，極其香甜可愛者，是紫心小白花；若黃花，則不香，即青心大白花者，香味亦不及。至若高架萬條，望如香雪，亦不下于薔薇。” 庭院里結(jié)花棚，花棚下設(shè)桌椅，可憩，可坐，可飲，明代版畫中描繪出來的情景，應(yīng)是當(dāng)日風(fēng)氣之一般。

交椅連腳踏(明器) 山東鄒城明魯荒王墓出土

明黃花梨圓后背交椅 上海博物館藏

書房里的東坡椅兒 ，便是由胡床演變而來的交椅，山東鄒城明魯荒王墓出土明器中的交椅連腳踏可以為例。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六“物帶人號”條：“胡床之有靠背者，名東坡椅。” 它也曾叫作子瞻椅，元劉敏中有詞調(diào)寄《感皇恩》，詞前小序云“張子京以春臺、子瞻椅見許，以詞催之 ”，即此。藤絲甸即藤絲墊，指椅心兒的軟屜，藤絲便是把藤皮劈為細(xì)絲，然后編作暗花圖案，乃軟屜中精細(xì)柔韌的一種，如王世襄《明式家具珍賞》中著錄的一件。釘則指交椅轉(zhuǎn)關(guān)處的軸釘，軸釘下邊還有護(hù)眼錢，皆可用嵌金嵌銀的工藝把它裝點得華麗。明宋詡《宋氏家規(guī)部》卷四“銀”條下釋“減金”曰“以金絲嵌入光素之中”，是也。云南瑪瑙漆，卻是椅背上的裝飾，即漆器中的“百寶嵌”，明末有周姓者始創(chuàng)此法，因也名作周制。其法以金銀、寶石、瑪瑙等為之，雕成山水、人物、花卉等，嵌于漆器之上，大而屏風(fēng)、桌椅，小則筆床、硯匣。這里特別點出云南瑪瑙，或即因為“ 瑪瑙以西洋為貴，其出中國者，則云南之永昌府 ”（《萬歷野獲編·補遺》卷四）。

明楠木嵌黃花梨三彎腿供桌 北京法源寺藏

陶龜雀磬座陜西漢陽陵陪葬墓園出土

一封書的桌兒 ，乃長方形的短桌，翡翠軒中的一對，當(dāng)是靠墻而設(shè)。“大理石心壁”，即桌心嵌著大理石。所謂“畫”，大約如《長物志》卷三“水石”條所云“近京口一種，與大理相似，但花色不清，石藥填之為山云泉石，亦可得高價”。螳螂蜻蜓腳，則指細(xì)而長的三彎腿，又有肚膨起如螳螂肚，此多用于供桌和供案，明魯荒王墓出土三彎腿帶拖泥翹頭供案、《明式家具研究》舉出的供桌，可見其式。

古銅爐，香爐也。 流金仙鶴即鎏金仙鶴，燭臺也。仙鶴常常與龜合在一起構(gòu)成器座，早期樣式是朱雀和龜，比如陜西漢陽陵陪葬墓園出土陶龜雀磬座。后世把朱雀易作仙鶴，但基本造型仍從舊式。四川簡陽東溪園藝場元墓出土的兩對銅燭臺，燭臺是龜背上的一只鶴，鶴嘴里銜一朵靈芝，其上頂著一片如意云，云朵上立著插釬。北京慶壽寺海云塔出土式樣相同的一對，時代也應(yīng)大致相當(dāng)。它在明清很常見，并且流行于日本。日人寺島良安編《和漢三才圖會》十九“佛供器”一項中列有“龜鶴”，釋云：“即蠟燭臺也，鑄成鶴與龜形。”涼床，前節(jié)《螺甸廠廳床》中已經(jīng)說到。

皐鶴堂批評《金瓶梅》 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藏 清代刊本

考校名物，可知這里筆筆寫得實在，處處可見時風(fēng)。而 若把當(dāng)日文人的意見作為書房之雅的標(biāo)準(zhǔn)，則西門慶的書房便處處應(yīng)了其標(biāo)準(zhǔn)中的俗 。比如椅，《長物志》曰“其折疊單靠”，“諸俗式，斷不可用”；“今人制作，徒取雕繪文飾，以悅俗眼，而古制蕩然，令人慨嘆實深”（卷六）。比如涼床，“飄檐、拔步、彩漆”，“俱俗”（卷六）。再比如掛在兩邊的四軸山水，屠隆《考槃馀事》：“高齋精舍，宜掛單條，若對軸即少雅致，況四五軸乎。”即連木香棚，《長物志》也別有評說：“嘗見人家園林中，必以竹為屏，牽五色薔薇于上，木香架木為軒，名木香棚，花時雜坐其下，此何異酒食肆中”（卷二）。此處須要重讀的自然是“花時雜坐其下”一句。又有關(guān)于卷棚的一番意見，已見前引，而一盆“開得甚是爛熳”的瑞香花，亦非雅物，“ 枝既粗俗，香復(fù)酷烈，能損群花，稱為‘花賊’，信不虛也 ”（卷二）。

以寫實之筆描繪生活里的細(xì)節(jié)，最是《金瓶梅》的好處。寫西門慶的書房，《詞話》本尤其筆致細(xì)微，用了晚明文人的標(biāo)準(zhǔn)來從反面做文章，且無一不從實生活中來，也是它成功的一處。

清·佚名《金瓶梅插圖冊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