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十八歲,像被困在鳥籠里的小麻雀,整天只想著一個事兒——逃離農村,去大城市。
我們村叫王家溝,四面環山,種莊稼靠天吃飯。夏天一到,蚊子成群,熱得狗都懶得出門;冬天冷得水缸上凍,一早起來手腳僵得像木頭。日子苦,心里更苦。每天清早五點,母親就摸黑叫我起床,先去后院舀豬食,再趕著牛出圈。我邊打著哈欠邊想:什么時候,什么時候我能離開這鬼地方啊!
我爸是個老實人,種了一輩子地,窮了一輩子。他的夢想很簡單,就是我能考上大學,跳出這片黃土地。可我知道,指望考試翻身太難了。那時候我們鎮上中學條件差,老師一個月都來不了幾次,連像樣的參考書都沒有。再說,家里連買鹽的錢都緊巴巴,哪有余錢供我上學?于是,我開始盤算,怎么能早點出去打工,去城里混口飯吃。
高二那年暑假,我偷偷跟著鄰村的表哥去了省城。他在一家建筑工地上干活,每天頂著大太陽搬磚,一天下來渾身泥漿,腳上磨出血泡。可他笑著對我說:“哥們兒,苦是苦,一天一百二,管吃管住,比在家種地強多了!”那一刻,我心里像點著了火,認定了,哪怕累死累活,我也要留在城里。
第一次離開家,母親拉著我的手,眼圈紅了,她什么也沒說,只是往我手心里塞了個皺巴巴的小布包,里面是十塊錢和一小撮紅糖。我鼻子一酸,差點哭出來,但還是咬牙轉身,不敢回頭看。
到了城里,才知道外面的世界也不是想象中那么光鮮。
工地的日子苦得讓我想吐,每天汗水濕透衣裳,晚上躺在硬邦邦的床鋪上,骨頭縫里都在叫疼。
最難熬的是冬天,北風像刀子一樣刮進帳篷,裹著破棉被都凍得直打哆嗦。但我死咬著牙,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不能回去,回去就等于認輸!
后來慢慢熬出頭了。我換了份稍微體面的工作,進了家酒店做服務員。雖然每天要站十幾個小時,還要受客人白眼,但畢竟穿著干凈衣服,不用再跟泥巴打交道。再后來,攢了點錢,我跟人合伙開了家小面館,一年下來,竟然也能給家里寄些錢了。
日子像趕集似的一天天過去。我在城里安了家,娶了老婆,買了房子,成了鄰居眼里“混出樣兒”的人。每次過年回村,鄉親們都用羨慕的眼神看著我,說:“小勇有出息了,不像咱,命苦一輩子!”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這“出息”背后的苦,只有自己心里明白。
城市的生活,越過越繁華,心卻越來越空。每天早上被鬧鐘吵醒,像上了發條似的奔波,堵車、開會、加班、熬夜,周而復始。樓下的馬路一天到晚車水馬龍,空氣里永遠飄著尾氣味。偶爾半夜醒來,聽著外面嘈雜的喇叭聲,我突然會想起小時候村里夜晚的蟲鳴聲,清清涼涼,仿佛能洗凈心頭的疲憊。
特別是這幾年,年紀上來了,毛病也跟著冒頭。腰酸背痛不說,一到換季就咳嗽,睡覺淺得像貓,稍微有點動靜就醒。醫生說,是長期壓力大、睡眠不足,再加上空氣污染,身體早就拉響警報了。聽著醫生一板一眼地念著各項指標,我心里一陣發虛。
漸漸地,我開始想家了。不是想那個年少時拼命想逃離的家,而是想那片黃土地,想后山的老杏樹,想那口老井,想母親做的熱騰騰的玉米面餅子。
去年秋天,我帶著老婆孩子回了一趟王家溝。
村口的那棵大槐樹還在,只是老了許多,枝葉稀疏了。老屋早就塌了,雜草齊腰深。但空氣清新得讓人舍不得深呼吸,晚上的星星大得像能掉下來,月光灑在地上,白茫茫一片,美得像畫。
村里的老人們,三三兩兩坐在大槐樹下拉家常,臉上滿是歲月的褶子,但笑容寧靜。我帶著孩子在田埂上跑,腳下踩著軟軟的泥土,耳邊是秋蟲唧唧,心里一片安寧。這種感覺,是在城里花多少錢也買不到的。
回城后,心里就像揣著一只小鹿,咚咚跳個不停。我開始琢磨,是不是該給自己留條后路?是不是該在村里修個小院子,種種菜,養養雞,等老了以后,搬回來住?
老婆一開始不太贊成,她說:“咱好不容易熬到城里來,回農村不是倒退嗎?”但后來她跟著我又回了一趟王家溝,見了見鄉親們,聞了聞麥子曬干后的香味,晚上躺在炕頭上聽著蛙聲睡了一覺,回來后也松口了。
“其實,老了圖個啥?不就是圖個自在嘛。”
就這樣,我們一邊在城里上班,一邊攢錢。去年底,終于在村里買下了一塊老宅基地,蓋了三間小平房。院子里種了兩棵杏樹,一排菜地,還留了個雞窩。
現在,每到周末,我和老婆就開車回鄉下。穿著舊T恤、草帽一戴,干活種菜,滿頭大汗,心里卻踏實得不得了。孩子一開始嫌農村沒Wi-Fi、沒外賣,天天喊無聊。后來也慢慢習慣了,跟村里小伙伴一起掏鳥窩、釣小魚,臉曬得黑黑的,笑得比在城里燦爛多了。
有時候我坐在院子門口,看著天邊一抹晚霞慢慢暈開,耳邊是遠處牛鈴叮當,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滿足感。
是啊,當年,我千方百計想逃離這片土地,如今,卻心甘情愿地想回來。
人生啊,真是個大大的圈。兜兜轉轉,到頭來,最想要的,不過是一個能安頓靈魂的地方。
而那個地方,原來一直都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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