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4
知識分子
The Intellectual
Timothy Behrens博士;圖源:https://elifesciences.org/about/people
撰文| 李珊珊
2024年11月,科睿唯安宣布,eLife期刊不再被賦予SCI影響因子。此前,這本跨學科的生物學雜志IF是6.4。進入2025年,這本先鋒開放獲取期刊開始感受到了失去影響因子的余波,而這其中,“最大的,也是主要的變化都來自中國”。
eLife主編Timothy Behrens博士是牛津大學Wellcome綜合神經影像中心副主任、計算神經生物學教授,倫敦大學學院榮譽講師。他向知識分子透露:(科睿唯安的決定之前),“eLife大約有40%的投稿來自中國,現在,我們大約失去了來自中國的80%的投稿。”
這家非商業性的學術期刊創立于2012年,由美國霍華德休斯醫學研究所、英國Wellcome基金會及德國馬普學會三家實力雄厚的科學資助機構共同支持,創始主編為2012年諾獎得主Randy Schekman。eLife以出版模式的先鋒性和實驗性著稱,Randy Schekman獲得諾獎之后曾公開抨擊CNS(Cell、Science、Nature)等頂刊猶如“限量奢侈品”,給科學家們帶來很多不必要的壓力。
成立伊始,除開放獲取外,eLife另一項重要創新就是同行評審的協作系統,即:審稿人和編輯一起討論意見。這個理念吸引了數十名在職科學家擔任編輯,負責篩選投稿,還有數百名科學家擔任審稿人。eLife編輯團隊有多位華人科學家,其中來自中國大陸的有北京師范大學畢彥超、北京大學羅歡、中國醫科大學附屬盛京醫院劉彩剛。
2021年,eLife決定走得更遠一些,它們決定發表論文的預印本,讓“評審的延遲不會阻礙研究者分享他們的研究”。最先,這只是一種小范圍的實驗,而從2023年開始,eLife決定對所有發表的文章都采取預印本+評審意見的發布方式。
根據《科學》雜志當時的報道,為了讓廣大科學家們更好地接受這個方式,它還將論文的文章處理費(版面費)由3000美金降至2000美金,一年后的2024年,這個費用漲至2500美元,但仍低于該刊使用傳統出版方式時采用的收費標準,也遠低于其同級別的期刊如Nature Communications(2024年每篇論文的文章處理費超6000美元)。
按照eLife流程,來稿“不拒”且不強制要求作者根據審稿人意見對文章進行修改,不會引來很多垃圾文章嗎?
“eLife不發表垃圾文章”,Behrens博士回答。在與《知識分子》1個多小時的對話中,這句話他說了3遍。
這位主編講起了自己年輕時的開放科學之夢。從讀博時開始,他便致力于研究開放軟件,開發了用于分析腦電信號和腦成像信號的軟件,并與同事一起創建了目前分析人類腦成像數據最流行的軟件之一,FSL(theFMRIBSoftwareLibrary)。“)完全免費和開源”,他說:“通過分享軟件,我所產生的影響遠大于僅僅發表論文”。
而作為eLife的主編,他希望這本期刊把對論文的控制權“還給科學家”。建立一個更開放更高效,卻不損學術質量的“發表后評審”的論文發表體系。根據eLife最新發布的兩年統計簡報,平均每篇投稿會在8天內決定是否進入審讀流程,從收到投稿到預印本出版,平均只需95天。
審稿人不再拒稿,而是用標準化的審評用詞:使用“里程碑式的”、“突破性的”、“重要的”或“有價值的”來評價文章的學術價值,用“令人信服”,“可靠”、“不充分”等來評論文章證據強度,“為每篇論文提供一個單獨的質量標志”,從而爭取讓人們真正學會“根據科學家們發表的內容質量而非發表的期刊”來評價一項研究。
目前,eLife的不拒稿模式主要表現在“不會因審稿人喜好而拒絕文章”,但編輯們仍會采取一些標準來決定文章是否進入審稿流程。根據上述的統計數據,約有27%的投稿會被選中進入審稿流程。“我們希望最終實現的是發表后評審,即先發表再(由同行讀者)評審”,但這種做法太激進了,當前由編輯們決定是否接受稿件,是一種基于現狀的“妥協。”
這種方式帶著點理想主義。不過,聽Behrens博士深入解讀這種全新的出版模式,以及采取這種模式背后的考慮,也許,這在中國這個“苦影響因子久矣”,卻始終不能擺脫影響因子的國度,多少還是會有一些助益的。
01
最大的變數來自中國
知識分子:去年,Web of Science決定不再賦予eLife影響因子,這對貴刊和更廣泛的科學界意味著什么?
Behrens博士:我們尚不清楚Web of Science的決定會產生怎樣的長期影響。但我認為短期影響已經在學術界,尤其是在中國的學術界,引起了一些不確定性。
的確,不再被SCI收錄,讓我們失去了很多,去年以來,我們的投稿量經歷了一個下降的過程,但目前的趨勢是向上的,3月份的情況看起來正處于上升趨勢。大致來說,來自美國的投稿量相對穩定,來自歐洲的投稿量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而另一些國家,比如英國,投稿量反倒有所增加,但我們在其他地方失去了大約20%到30%的投稿。
當然,我們最大的變數來自中國。過去,eLife大約有40%的投稿來自中國,現在,我們大約失去了來自中國的80%的投稿。我認為這一點的主要原因是:中國科學在科研經費資助決策和職稱評定方面對影響因子的依賴程度遠高于其他任何地方。
我了解到,中國科學家曾經存在一種擔憂。就是擔心我們可能會被中國科學院的博士生畢業認可期刊名單(編者按:中科院期刊分區表)除名。最近,我非常高興地聽到,我們不會被除名,這很棒,因為盡管中國科學的許多方面都更傾向于使用科睿唯安的排名系統(JCR),但很顯然,中國科學院不這樣,中國的許多非常優秀的大學也不這樣。中國科學院期刊分區的這次決定也非常棒,這會讓我們的中國作者們恢復一些信心。
知識分子:能評價一下您收到的來自中國的論文嗎?他們的質量如何?你知道中國論文的撤稿率一直是令人擔憂的。
Behrens博士:在過去,我們一直能收到一些來自中國的優秀論文,當然,也收到過一些質量較弱的論文。平均而言,來自中國的論文(在編輯們)初篩時,淘汰率會更高。
02
一本不拒稿的期刊到底是怎么做的?
知識分子:據說eLife“不拒稿”,這聽起來似乎令人難以理解,能否請您簡要介紹一下eLife目前的出版模式?
Behrens博士:在eLife,圍繞論文的所有討論都是公開且開放的。在經過同行評審的認真討論后,我們會直接發表論文,連同評審意見一起公開。
不拒稿的意思是:我們會根據一些標準來決定一篇稿件是否進入評審環節,但我們不會因為審稿人的喜好而拒絕任何文章。
對于一篇投稿,如果我們同意評審,就意味著我們已經同意發表它了,然后我們會將論文與評審意見整合在一起發表。評審意見包括詳細的評估,審稿人會使用簡潔、標準的關鍵詞,來概括他們對論文的看法。通過這些關鍵詞,讀者就可以對論文的證據等級等等有一個初步的印象。我們會公開審稿人對于這篇論文的意見,以及作者的回應,這些意見和討論會與論文一起發表,這樣就能很容易看到審稿人的想法,甚至作者與他們的整個討論過程,這就是我們的運作方式。
事實上,我認為,這些評審意見對提供科研經費的機構或者學校的終身教職評審委員會非常有用,因為從中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審稿人對這篇論文,以及這項研究的看法。在這種情況下,對于一篇eLife的論文,你無法像其他期刊一樣,試圖隱藏這些錯誤,因為它過于公開、透明了——你一眼就可以看到,審稿人說了什么,作者做了什么樣的回應。
而且,整個過程作為一種科學記錄也有用的,因為論文中的任何錯誤或缺陷都會與論文一起在網上發表,將來都是可以追溯的,這樣作者就不能像在其他期刊中一樣去隱瞞記錄。又因為整個討論都是公開的,這對保護作者也有好處。每個作者都不用擔心被拒稿。甚至,這對審稿人來說也是好的,因為他們不需要做出拒絕某篇論文的決定,因而傷害一個作者的學術生涯,科學史上很多傳說是關于一個知名科學家拒絕了一篇重要稿件的。而作者也不必經歷一次次投稿,一次次被拒絕的過程。
我認為,對于整個科學界來說,公開透明地討論論文,并發表豐富、細致的觀點,而不是僅僅做出二元化的(拒稿或者發表)決定,是更好的方式。
知識分子:您剛才提到不拒稿,但更準確的描述似乎是,被選定進行同行評審的文章會以“已評閱預印本”的形式發布在eLife網站上,其中包括eLife評估。那么,是誰來做這個選擇?又是依據什么樣的標準,如何選擇呢?
Behrens博士:我們會選擇論文進行同行評審,因為在我們的模式下,高質量的評論是非常重要的,這就意味著我們必須能夠吸引高質量的審稿人。因此,我們要求我們的專家和編輯們來判斷,高質量的審稿人是否愿意評審這篇論文。這顯然與論文的有趣程度有關,因為對更有趣的論文進行同行評審比對不太有趣的論文進行同行評審更有吸引力。
由編輯們來挑選論文,也是一種妥協。如果你想改變某種模式,最好采取一種循序漸進的方式。即便我們想評審所有提交給我們的論文,在整個學術界理解如何閱讀我們的評估、評價和關鍵詞之前,我們也不會且不能這樣做。當然,我們希望最終實現的是發表后評估,即先發表再評估。
但在今天,世界其他地方仍然處于發表前評估的模式,這樣,人們可以通過(論文發表的)期刊名稱來判斷論文質量。如果我們立即轉向評審所有投稿,而不進行任何選擇,那么所有論文都會立即進入發表后評估階段。而如果中國、阿根廷或英國的某些大學,尤其是大學的職稱評定機構不理解這一點,我們就會遇到一些麻煩。因此,我們必須平穩而緩慢地朝著我們想要的目標前進。因為,從長遠來看,接受并評審更多的論文是有益的。但目前,我們不會最終評審所有投稿,因為這必須是一個平穩的軌跡。
知識分子:我在你們的網站上讀過一些論文,每篇論文似乎都有評審員的評估,標注著“重要的”或“有價值的”,您剛剛也提到了,這是評審意見中的“關鍵詞”,eLife是不是第一個使用關鍵詞來撰寫論文評審意見的期刊?這樣做的目的是什么?
Behrens博士:關于關鍵詞,我不知道其他主流期刊是否這樣做,但我知道科赫評價(Cochrane Reviews)等機構會對某個想法的證據強度進行評級,還有其他一些評審機構也會這么做。例如,在新冠疫情期間,有一個很棒的發表后評審機構,他們會審查所有的預印本,并試圖評估哪些是可靠的,哪些不可靠的。他們會使用類似的評級系統來評估論文的可靠性。所以,這并不是一個全新的想法,但我認為我們是第一個這樣做的主流期刊。
我們這樣做的原因是,評估結果必須能夠被清晰地理解。
科學界存在一種理想化的想法,認為每個人都會閱讀所有的文獻,這當然很棒,但實際情況并非如此。提供科研基金的機構和評審終身教職的大學委員會大部分依賴期刊(的影響力指標)對論文的質量和影響力進行評估,他們之所以需要依賴期刊,是因為評審委員會的成員不可能閱讀所有的文獻,從而評估某個作者在相關領域的貢獻。
在過去,人們依賴期刊的名稱和聲譽作為質量的標志,但我們希望改變這一點,為每篇論文提供一個單獨的質量標志,這不是針對整個期刊的,而是更加細致和精確地針對每篇文章的。
但如果要這樣做,就需要一種清晰簡潔,而且標準的方式來總結你對單篇論文的看法。我們認為,為了滿足類似期刊(影響因子等)的用途以及公共討論的需求,我們需要這樣做。
知識分子:隨著人工智能的發展,生成大量低質量研究越來越容易,作為一本“不拒稿”的期刊,你們有什么方法來應對這一點?
Behrens博士:eLife不發表垃圾文章,在對一篇論文進行同行評審前,會有3位編輯查看這篇論文,我們會非常仔細地閱讀它們,決定是否進行同行評審,然后進行極其細致、深入的同行評審。我們做的是非常專業的工作,我們不是在玩游戲。如果有人向我們提交垃圾文章,在這套流程中,它會立即被發現,我們不會對其進行評審,我們不會做掠奪性期刊所做的事情。(注:掠奪性期刊,指利用開放獲取收取巨額版面費,但缺乏嚴格的同行評議流程,導致低質量文章充斥的偽學術期刊。)
當一篇論文在eLife網站上發表時,平均來說,它已經被8位科學家閱讀過,這至少包括資深編輯、三位評審編輯,還有我本人。我們絕對不會發表垃圾文章,它們根本無法靠近我們。
知識分子:諾貝爾獎得主謝克曼(Randy Schekman)此前曾對eLife的做法表示擔憂,而且很多科學家也在擔憂如果eLife不強制的話,作者會不會沒有動力回答審稿人的問題,按照審稿人的要求修改論文,補充新的證據?而這種情況會不會影響到文章質量?
Behrens博士:我們最新的數據是,雖然不強制作者在文章發布前根據審稿人意見對文章進行修改和補充,但有96%的文章,作者都按照審稿人的要求進行了修改,科學家們很愿意回應審稿人的要求,去修改文章和補充證據,因為這會使他們的論文變得更好。當然,也有一些人,得到的評價就是你做得很好,很扎實,不必修改可以直接發布。
還有一些情況,審稿人給出了強烈的批評意見,但作者不同意這些意見,堅持要把文章發布出來,我們也發布了,與那些針鋒相對的審稿意見一起發布出來,由讀者們來評判。
我們做這些,希望做到的是,讓作者擁有自己論文的控制權,而且這一切都是公開的,大家都可以看到,所以即便審稿人有不同意見,也沒關系。
知識分子:未來會有什么措施來處理那些預印本庫中質量較低或存在其他問題的論文?
Behrens博士:不需要。低質量論文不太可能通過我們的評審機制。
我們做的另一件事是,意見是透明的。因此,如果我們發表了某篇通過了第一輪篩選機制的論文,但評審員仍然認為質量較低,那么我們會公開聲明,證據不支持這些結論。
03
最緊迫的問題:
打破影響因子依賴
知識分子:eLife使用新模式之后,有沒有特別能夠說明這個模式的令您印象深刻的論文,能舉個例子嗎?
Behrens博士:去年有一篇非常引人注目的論文,作者是知名古人類學家李.伯杰,文章中他提到了一個非常驚人的發現:25萬年前,一種南非古人類納萊迪人有意識地“埋葬死者”,這比目前已知的智人墓葬的證據早了至少10萬年。如果能夠得到證明,這將是一個里程碑式的發現,因為這是人類能夠見到的最早的喪葬行為。當時我們的4位審稿人一致認為,這些方法、數據和分析并不能支持主要結論,在沒有進行全面挖掘的情況下,得出“有意埋葬死者”的結論為時尚早。但作者堅持要發表,我們也同意了。
文章發表后,引起了大量的媒體報道,《古人類學》雜志上,有人專門寫了篇詳盡的論文來批駁,Science和Nature都對這項發現和它所帶來的爭議進行了報道。但需要注意的是:所有這些討論中,批評者并沒有否定這場葬禮的真實性,只是說:“所提供的證據并不支持這樣的結論”。
這篇關于古人類研究的文章是一個非常有趣的例子,它的評審意見幾乎比文章本身的傳播得更廣,大家都在討論它,討論應該再完善哪些證據可以讓這個結論更為堅實。這個故事最棒的地方在于,作者隨后對論文進行了非常實質性的修改,幾乎解決了所有的評審意見,我們近期發表了一個新的的版本,與之前的版本相比,新版確實擁有了更嚴謹的證據。從新版本的同行評審意見也可以看得出來。就新的版本而言,我承認可能仍然存在一些疑問,但確實已經比過去好多了。
我覺得,在這次事件是這種公開透明地在線討論的勝利,它體現了學術界的自我糾偏。對于我們來說,與審稿人和媒體進行討論確實非常困難和復雜,但結果是好的,論文的結論變得更強了,整個過程都是透明的。我認為這是件好事,更多的人參與的公開討論,這讓文章變得更好。
知識分子:那么您怎么看整個學術出版的未來,像eLife這種公開透明的方式,這種發表后評審的模式,會是學術出版的未來嗎?
Behrens博士: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我只能提出自己的一些看法。
首先,我認為學術出版需要多樣化。在現代世界,我們的所有出版都通過傳統期刊進行,這在我看來很不對,很多科研工作的主要成果不僅僅是一個PDF,因此,我們必須發布更豐富的內容,以及與之相關的評論意見,包括質疑和反對。
這意味著我們必須更加開放地來思考“發表后評審”的模式,以及如何將許多不同的出版物評審整合為一個總體或最終的意見,并把這些方式納入我們評估不同科學成果的方式中。
我非常希望未來能出現一種系統,在其中,同行評審或意見或文獻的創建與出版是分開的,人們還能發布非常復雜的內容,包括視頻、代碼等等。然后,我們對這些內容的看法以及科學家管理這些文獻的方式,不一定需要與那些能夠托管這些內容的人(比如雜志、出版商等)聯系起來。
如果需要的話,我們應該能夠單獨撰寫我們個人對此的意見,這是我認為發表后評審已經成為一種強有力方式的主要原因之一。當今的技術已經可以支持我們做到這一點,但這個生態系統還沒有建立起來。
當然,在當前,科研人員高度依賴高影響力期刊和影響因子等因素的環境下,在這種背景下,建立一個全新的學術出版的生態系統是很困難的。實際上,我認為最有趣的問題不是未來會是什么樣子。最有趣的問題是,我們該如何才能走出當前的困境?我們怎樣才能打破目前對影響因子的依賴……這似乎是最緊迫的問題。
感謝南京師范大學心理學院教授、開放科學中文社區(COSN)發起人胡傳鵬對此文的幫助和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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