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3月14日起,“巴基斯坦俾路支省領導人宣布該省脫離巴基斯坦”的說法在中文自媒體不脛而走,一時間“為什么印巴沖突巴方占上風還會出這樣的事”、“出了這樣的事應該怎么辦”等議論不脛而走。
然而熱衷于討論上述話題者卻明顯忽略了一件事:真有這樣的事么?
信源單一
在墻外進行簡單求證不難發(fā)現(xiàn),“簡中”以外報道“俾路支省獨立浪潮”的正規(guī)媒體清一色來自印度,最活躍的有《印度教徒報》、《歐亞論壇》、《印度時報》和《經(jīng)濟時報》,最集中的命題是“俾路支省領導人宣布俾路支省脫離巴基斯坦并尋求聯(lián)合國和印度承認”,子標題則包括“承認克什米爾全境屬于印度”、“俾路支省領導人稱俾路支省早在1947年8月11日即選擇了獨立”、“俾路支省領導人稱俾路支人不是巴基斯坦人”等等,《印度教徒報》的報道則更為聳人聽聞,稱“俾路支全省起義,巴基斯坦僅控制奎達(俾路支省會)及其周邊”。這些內容如出一轍、措辭大同小異的“報道”始于5月14日,5月16日進入高潮,18日則趨于沉寂。
眾所周知,5月14日正是印度在印巴沖突中遭遇重挫,不得不主動求和并達成停火協(xié)議的當天,5月16日則是印度當局宣稱“大獲全勝”,高調舉辦為期10天“勝利慶典”的起始日。由于信息時代真想難以掩蓋,更由于眾多戰(zhàn)場細節(jié)被陸續(xù)披露,即便許多印度人也開始懷疑“大捷”的真實性,批評當局“喪事喜辦”,此時此刻“俾路支喜訊到邊寨”對于有“喪事喜辦”累累前科的印度新聞信息局(PIB)而言并非奇事——畢竟就在不久前,他們還授意同一批印度傳媒“辟謠”多架戰(zhàn)斗機被擊落的實情,甚至一度堅稱),旁遮普邦的阿卡利亞卡蘭(Akalia Kalan)墜毀的印度戰(zhàn)斗機系“隕石”,直到當?shù)赜《染用駥w機殘骸照片發(fā)上熱搜才不了了之。
“俾路支省領導人”是何許人也
各路印度媒體統(tǒng)一使用“俾路支省領導人”的頭銜稱呼“俾路支省獨立”言論的宣言者,這讓一些不知內情者誤以為此人是該省省長、副省長或省議會議長之類地方行政、立法領導人,另一些人雖意識到可能沒有這么簡單,卻相信此人至少也該是一位有影響的反對派領袖或分離主義武裝領導人。
然而真實情況又如何?
被指名道姓說出如此“火爆”言論的“俾路支領導人”名叫米爾..亞爾.俾路支(Mir Yar Baloch),在網(wǎng)絡平臺賬戶自我介紹中給自己定義的頭銜是“前俾路支議員、作家、自由記者、人權活動家”,但在巴基斯坦議會和俾路支省議會議員名單上查無此人,有人指出他實際上是一個只在網(wǎng)絡存在的自封“俾路支斯坦議會”的“議員”。在此次“火爆”之前他的“主戰(zhàn)場”是X平臺,代表言論包括譴責巴基斯坦“對俾路支的野蠻占領”,宣稱“1947年8月11日英國人離開俾路支和南亞次大陸時我們已經(jīng)獨立”,前述被印度媒體“群發(fā)”的各種“火爆”言論但凡信源有名有姓,出處無一例外都是此人(有人指出“承認克什米爾全境屬于印度”等言論難以確認出自他的賬號)。值得一提的是,此人在印度以外各種平臺上個人信息寥寥,甚至維基百科無詞條,他也并非任何執(zhí)政、在野或非法政治機構、政治勢力或武裝的領導人或重要成員。甚至有人透露,他姓名中的“俾路支”都是自稱,真實姓名可能只是米爾.亞爾而已。
很顯然,這樣一個既非政府、也非在野或反政府領導人的純“網(wǎng)絡活動家”不具備“俾路支省領導人”的任何資質,印度媒體稱其為“俾路支領導人”大約是利用其自稱的“俾路支”姓氏混淆視聽,偷換概念,以在兵敗求和不得不“喪事喜辦”之際,為自己多少挽回一些顏面。
俾路支問題一言難盡
巴基斯坦面積88.19萬平方公里,人口2.337億,人口結構較印度稍簡單,計44.7%旁遮普族,15.4%普什圖族,14.1%信德族,8.4%沙拉基族,7.6%穆哈吉爾族,4.0%俾路支族,6.0%其它族,宗教信仰同樣相對簡單,國教伊斯蘭教信徒占比高達96.47%,其中遜尼派又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
相對于許多當代國家,巴基斯坦二級行政區(qū)劃比較大,除巴控克什米爾外,本土僅有俾路支、信德、旁遮普、開伯爾-普什圖四個省和一個首都區(qū),其中位于西部的俾路支省面積37.41萬平方公里(約占本土面積2/5),但人口密度是四個省中最低的,僅1234萬,其中主要是俾路支人,其次是普什圖人和旁遮普人。該省南瀕阿曼灣和阿拉伯海,陸上則與伊朗和阿富汗接壤,地勢北高南低,氣候干燥,少徑流。
因地處偏僻且“窮山惡水”,歷史上俾路支曾長期游離于周邊各大文明之外,也在很大程度上避開了西方殖民者的侵略。直到1928年,在列強夾縫中短暫興起的伊朗巴列維王朝才在英、德默許下東征,吞并了當時由地方首領統(tǒng)治的俾路支地區(qū)西部(即今天伊朗的錫斯坦-俾路支斯坦省),于此同時,英屬印度趁火打劫,接管了俾路支地區(qū)東部,將之分割隸屬于馬卡蘭、卡拉特等四個英屬印度管轄下的土邦。北部最貧瘠的一小塊山區(qū)則被伊朗和英屬印度嫌棄,后成為阿富汗王國的一部分(分別屬于今阿富汗的尼姆魯茲、赫爾曼德和坎大哈三省)。
二戰(zhàn)結束后英國國力衰微,不得不允許印度次大陸獨立,卻拋出了意在人為制造事端的“蒙巴頓分治方案”,規(guī)定分別成立印度教徒為主的印度、穆斯林為主的巴基斯坦,英屬印度(不包括緬甸)另外的562個土邦則被賦予“選擇權”,可選擇加入印度、巴基斯坦或獨立。
此時英屬俾路支并沒有一個單獨的行政單位,當?shù)刭侣分耸最I(稱“薩達爾”)自行整合原本支離破碎的俾路支各地,試圖成立一個獨立的“俾路支斯坦國”,但俾路支地區(qū)與獨立后的印度并不接壤,接壤的唯一大國伊朗又因巴列維王朝和巴基斯坦同為美國“小兄弟”而不便干涉,結果“薩達爾獨立事件”僅導致一個統(tǒng)一的俾路支省誕生,但就此納入巴基斯坦版圖。
1952年,原本貧瘠落后的俾路支省在蘇伊地區(qū)發(fā)現(xiàn)了豐富的天然氣資源,巴基斯坦政府希望加以開發(fā),但俾路支人、尤其部落上層唯恐此舉導致大權和利益旁落至旁遮普人手中,于是利用“俾路支斯坦”口號百般阻撓天然氣開發(fā),導致了所謂“第一次俾路支沖突”(1952-1959)的爆發(fā),作為報復,巴基斯坦軍政府在1955年拆分俾路支省和俾路支部落聯(lián)盟,將原本設立的旁遮普省(小)、信德省(小)、西北邊境省和原俾路支地區(qū)合并成立了一個名為“西巴基斯坦省”的大省,本意是強化控制,卻進一步激化了與該地區(qū)和俾路支人間的矛盾。
1970年12月,巴基斯坦舉行獨立以來首次選舉,為緩和矛盾,新政府恢復了俾路支省,并默許民族主義政黨俾路支國家人民黨執(zhí)掌省政。但巴基斯坦政府和國家人民黨間矛盾很快激化,前者指控后者領導人各種嚴重罪名并加以嚴懲,后者則阻撓破壞政府在該省幾乎一切建設開發(fā)項目。1973年針對國家人民黨多位首要的逮捕成為“第二次俾路支沖突”的導火索,此后直到1977年進行了血腥的武裝沖突,不完全統(tǒng)計導致3300名巴基斯坦武裝人員和5300名俾路支分離主義武裝分子死亡,平民傷亡不計其數(shù)。
蘇聯(lián)入侵阿富汗促使美國等西方國家加大援助巴基斯坦以支持阿富汗抵抗力量的力度,這一方面令伊斯蘭堡對俾路支省控制的加強,“第二次俾路支沖突”大抵結束,另一方面卻又催生了更多有生命力的俾路支分離武裝,如今天幾乎是唯一知名和有活動能力的俾路支分離主義武裝——因多次針對中國在當?shù)啬繕讼率侄趪酥杏幸欢ㄖ鹊馁侣分Ы夥跑姡˙LA),就是在70年代末由克格勃扶持誕生的,后者之所以支持BLA,意在打代理人戰(zhàn)爭,讓BLA騷擾美國通過巴基斯坦向阿富汗抵抗力量輸送支援的補給線。
穆沙拉夫(Pervez Musharraf)執(zhí)政期間試圖通過加大基礎設施和資源開發(fā)力度,推動巴基斯坦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為此引進中國幫助,大力推動對俾路支省油氣資源開發(fā),同時對中國、新加坡等開放位于該省阿曼灣沿岸的港口瓜達爾港,并試圖通過建設“中巴經(jīng)濟走廊”帶動沿線開發(fā)。此舉導致俾路支人、尤其當?shù)厣蠈拥臉O大不滿,唯恐更多旁遮普人涌入分一杯羹的他們采取了“寧可不要發(fā)展也不要外國人和旁遮普人”的策略,極力渲染和擴大民族矛盾,以圖干擾伊斯蘭堡決策。
2005年,俾路支激進分子借口“案件處理不公”(一名俾路支女醫(yī)生被強奸,警方按照一般刑事案件接案,激進分子以此為口實發(fā)難),挑起了“第三次俾路支沖突”,并于2006年8月再次提出“俾路支斯坦獨立”口號,并在2006-2011年達到巔峰。這次騷亂的組織者為“俾路支學生組織”(BSO,“學生”指瓦哈比講經(jīng)寄宿學校的學生,和“塔利班”的“學生”概念類似)
但隨著巴基斯坦其它地區(qū)社會、經(jīng)濟有所改善,俾路支人漸漸對激進主義者“寧可不要發(fā)展也要抵制外來影響和開發(fā)”的戰(zhàn)略產(chǎn)生越來越多的懷疑,原本作為暴力分離主義組織核心的BSO分崩離析,其中人民派(BSO-AWAMI)、帕加爾派(BSO-PAJJAR)和門加爾派(BSL-MENGAL)等都主張轉取合法斗爭,爭取更多自治權和中央轉移支付,不再一味排外和阻撓發(fā)展,原共和人民黨分離出的俾路支民族黨(Balochistan National Party)和民族黨(National Party)也轉趨合法立場,自2013年起這些主張合法斗爭的黨派基本壟斷省政和省議會席位,仍持傳統(tǒng)激進立場的僅剩俾路支學生組織的阿扎德派(BSO-AZAD)和原共和人民黨的強硬派俾路支共和黨(Baloch Republican Party),且影響力持續(xù)下降。這令長期停滯的該省開發(fā)項目和中巴經(jīng)濟走廊項目多少看到了些許曙光。
2015年6月30日,BLA和另一支主要俾路支分離武裝俾路支聯(lián)合軍(UBA)發(fā)生火并,后者被擊潰,此舉導致俾路支省許多分離主義武裝偃旗息鼓,俾路支斯坦軍(Lashkar-e- Balochistan)、俾路支共和軍(Baloch Republican Army)和俾路支解放陣線(Baloch Liberation Front)等相繼在俾路支省領土上銷聲匿跡,或僅維持“嘴炮斗爭”狀態(tài)。由于俾路支人越來越認同“沒有開發(fā)就沒有發(fā)展,沒有發(fā)展則一切都是徒勞”,加上綏靖力度的增強,截止2018年,仍維持武裝活動狀態(tài)的分離武裝僅剩BLA一支,這支武裝全盛時期號稱擁眾五千,如今則僅剩數(shù)百人(其中許多為普什圖人甚至阿富汗人),依靠俾路支省-阿富汗邊境崇山峻嶺和“兩不管”的地利勉強周旋。
哪里來的“俾路支獨立”
一些知情者指出,米爾..亞爾.俾路支曾加入過俾路支解放陣線,這支激進勢力曾參與第三次俾路支沖突,但2015年后就只維持“網(wǎng)絡斗爭”狀態(tài),且沒有跡象表明此人是這支“嘴炮游擊隊”的首要領導人。很顯然,如此“俾路支省領導人”無論宣布“俾路支人不是巴基斯坦人”,還是宣稱“俾路支獨立”,都只能代表他自己,而不能代表俾路支。盡管俾路支和伊斯蘭堡間仍存在尖銳矛盾和利益沖突,但近年來彼此間更傾向于采用合法而非非法手段協(xié)調解決,“俾路支暴力尋求獨立”缺乏在該省的群眾基礎。
巴基斯坦剛在印巴沖突中占據(jù)上風,極大增強了該國的民族自豪感和凝聚力,這次沖突的主要對手是宿敵印度,策源地和主戰(zhàn)場則是克什米爾,可想而知,在印巴沖突以罕見有利于巴基斯坦的結果告一段落之際打出“支持印方巴基斯坦主權立場”、“尋求印度支持俾路支省獨立”的口號無異于飛蛾撲火,是任何有基本政治斗爭常識的社會活動家所絕不會采取的行為(因此一些觀察者稱米爾..亞爾.俾路支最新言論中“親印”部分可能系印方單方面“加戲”)。
任何政治斗爭需斟酌天時、地利、人和,如今“俾路支獨立”已失天時(印巴沖突剛剛結束,巴方士氣大振國家凝聚力增加)和人和(2015年后激進派在俾路支省失去民意基礎),而在地利方面則更是先天不足——唯一對肢解巴基斯坦興趣盎然的印度和該省不接壤,最大鄰國伊朗因多信什葉派,和多信遜尼派的俾路支人無論歷史還是現(xiàn)實都關系險惡,阿富汗自顧不暇且多普什圖人,俾路支省激進分離派同樣對普什圖人在該省的“擴張”心懷不滿。很顯然,“三不搭”態(tài)勢下,發(fā)難不啻作死。
至于極個別印度信源所謂“俾路支省大部‘解放’,伊斯蘭堡僅控制奎達及其周邊”則更是不值一駁的“印度式文宣”:不論蘇伊油氣或瓜達爾港的各項涉外建設都正常推進,而這些遠離奎達的地區(qū),卻都是俾路支省的一部分,如果該省“大部解放”,它們如今早該因“獨立”而一切外來項目趴窩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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