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節選自:宋耕著,周睿譯:《文弱書生:前現代中國的男性氣概》,上海書店出版社,2025年6月版。感謝出版社授權發布。
男性文化、歷史話語與反抗
在英雄好漢話語體系中,男女之情不僅無處容身,而且備受指摘,這與儒家文化中認為性是猥瑣可恥的社會習俗是同頻共振的。在“好漢”意識形態中,真漢子不會對女人起色欲之心。一個耽溺于“兒女情長”的男子會被認為“英雄氣短”,不會為好漢豪杰的群體所接納,故在小說表述中會壓制異性戀的男女私情。接下來我將要詳敘這一基于同性社交的男子氣概話語體系,指出對男女之愛的抨擊是父權制等級象征秩序的主流敘事,而“才子佳人”類型故事則是對壓制異性情欲之念的一種明顯反抗。
為了探討“男性文化”與異性戀話語之間的關系,這里借用趙毅衡討論中國傳統白話小說的文化地位的學術觀點。趙毅衡認為“中國傳統白話小說是處于中國文化文類金字塔中的最底層的”。他將白話小說定義為一種亞文化(subcultural)話語,并根據社會學理論將“亞文化”與“反文化”(counter-cultural)加以區分,前者受控于主流意識形態的通俗化表意方式,而后者則拒絕加入文類層級規范之中,在抵制中確立自身價值,它們的相異之處主要表現在如下三方面:
其一,亞文化話語主要是為文化上與教育上處于劣勢的社會階層生產的,而反文化話語往往是為教育程度較高的階層生產的。
其二,亞文化話語是為了消閑而生產的,而反文化話語是更“嚴肅”的精神活動產品。
其三,亞文化話語雖被既定文化勢力視為異端,但不建構獨立的文化釋義系統,并對后者構成威脅,而反文化話語則試圖建立獨立價值標準來向既定話語規范挑戰。
參照這一框架標準,無論是歷史或準歷史英雄小說(如《三國演義》和《水滸傳》),還是男女婚戀世情文學(如《西廂記》),都屬亞文化文本。
在小說與戲曲的亞文化話語中,作為兩大敘事主體的同性社交英雄氣概與異性婚戀情欲色彩是共生共存的,這兩類男性特質似乎處于平行空間。諸如李逵這樣懷有厭女傾向的英雄豪杰注定成不了“才子佳人”世情文學的男主角,同樣,像張生這樣多愁善感的文弱書生,也很難想象能被梁山好漢欣然接受。
例如《三國演義》《水滸傳》這類歷史小說與歷史演義(準歷史小說),顯然都深受中國史傳傳統的影響。中國文化語境下的歷史話語與小說/虛構話語的關系越發受到學界關注。一方面,歷史在中國古典文學,尤其是敘事小說中扮演著核心角色,中國第一部紀傳體通史《史記》多被認為是中國敘事小說的起源。濃郁厚重的“歷史感”是中國小說最突出的特征。王德威(David Der-wei Wang)就指出“只要能跟歷史情境扯上關聯,則任一事物皆‘有其意義’”。中國的小說家和劇作家皆以史料為故事素材或以典故來潤文修辭,這已是約定俗成的傳統慣例。另一方面,“歷史”本質受主流話語干預。作為語言與話語慣習的產物,歷史書寫也受制于意識形態和文本闡釋,而中國傳統史纂所蘊含的意識形態顯而易見。歷史一直被視為宣揚儒學教義的媒介。
值得注意的是,在官方正史對英雄、官僚、詩人、皇帝及其他“名士”的表述中,大多對性維度避而不談。這一范式毋庸置疑地對歷史小說與傳奇戲曲產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不僅因為這些小說戲曲有不少素材取自正史中的“真人真事”,而且正史“精神”也被小說話語體系傳承。因此,在這些歷史英雄人物的文學表述中,性被視為禁忌區域,符合中國史家“為賢者諱”的傳統。
前文曾談到,歷史話語建構了一種同性社交式的“男性文化”。這一文化始終在中國傳統話語實踐中占據主流敘事或“陽”性的位置,其特點是遏抑男女異性情色欲望、倚賴男性同性社交紐帶。借用路易·皮埃爾·阿爾都塞(Louis Pierre Althusser,1918—1990)的術語來說,政治體制與儒家意識形態國家機器,都在同性關系中發揮效用,亦即父子、君臣、兄弟、朋友(強勢/弱勢)之間,等等。從某種意義上說,前現代中國的話語世界就是一個男性同性社交紐帶關系編織的天下,重視同性之間的忠誠不渝、兄弟之間的同心同德。
“才子佳人”世情文學是白話小說戲曲的另一種敘事范式,即艷情敘述。無可否認,“才子佳人”展現了抵制、反抗男性主導文化的一類實例。這類故事頌美男女愛情,從而表達對超越、規避、違抗男性文化宰制的語言和性權力的渴望。
一般來說,“才子佳人”羅曼史是文人出于消遣而創作的。由于這些故事主題被官方史家歸類為“軼事”,故作者與讀者都未對其慎重看待。如前所述,才子形象可以解讀為文人的一種自我表現,世情文學中的男主人公一般都是溫文儒雅、志存高遠的書生,與儒士文人的社會形象相通;他與才女的浪漫愛情,反映這一特定階層的幻想或“投射”。然而,這些作品中的道德越界從未超出主流意識形態的容忍范圍,因此,“才子佳人”類型未曾真正顛覆現有社會秩序或男性文化。它始終屬于亞文化文本范疇。
與歷史小說相比,“才子佳人”世情文學位處邊緣。在某種程度上說,它們通過表達都市庶民百姓的欲望、幻想、需求和品味,體現出精英文化與大眾文化之間的調解,而這也能部分解釋儀式化陰陽對立二元論中位處“陰”位的性與愛何以見容的原因。例如,《西廂記》的世界就是陰性世界,奚如谷和伊維德曾指出:“《西廂記》的劇情都在一個由‘陰’主導的世界里展開,其中充滿了代表暗黑與女界的傳統意象,比如水、月、寺等。”因此,較之同性社交“陽”性空間的英雄氣概男性特質,這里的男性氣概籠罩于“陰”性語境之下。張生在對公共政務竭力求索的途中,陷入女性主宰其行為舉止的“陰”性世界里。當然,他最終得以重返“陽”界,完成男性氣概建構的“入門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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