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時,黃河下游那片地,泛濫是常事,人就跟水里的草一樣,飄著。千乘那地方,有個后生,叫董永。
董永記事起,家里就他跟他爹。娘?沒印象,許是哪次大水沖走了,或是病餓,沒人提。爹是個悶葫蘆,一天到晚侍弄那幾畝薄田。地是硬的,收成看老天臉色。董永也跟著,光屁股在田埂上跑,后來就扛起小鋤頭,學著點種,學著澆水。日子緊巴巴,父子倆話不多,累了,坐在田頭,看日頭一點點下去,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長。出門,爹在前頭拉著那輛破鹿車,吱呀吱呀,董永在后頭推。車上是農具,有時也載點糧食去換鹽巴。那車輪子磨得跟鏡面似的,映著天光。
有一年,秋還沒收完,爹倒下了。說不出話,就看著董永,眼睛渾濁,像積了水的坑。董永慌了,爹的身子骨,他知道,早被田地掏空了。沒幾日,人就去了。
人沒了,得葬。土里生土里去,這是規矩。可家里,耗子進去都得含著眼淚出來。哪有錢?董永坐在門檻上,對著空蕩蕩的屋子,日頭照進來,灰塵在光柱里打旋。他想起爹拉車的手,那手上全是繭子和裂口。
沒辦法,就得賣自己。他去了鎮上,找了個看著體面的人家,說:“我爹沒了,沒錢安葬。我賣身給你家做奴,求幾個錢,先把喪事辦了。”那主人姓甚名誰,不重要,就叫他“主人”吧。主人上下打量董永,看他筋骨結實,手上也有繭,是個干活的料,人瞧著也老實。問了幾句,知道他為葬父賣身,心里動了一下,這年頭,孝順是稀罕物。便點了頭,說:“行。給你一萬錢,先去把你爹葬了。”
董永磕頭,拿著錢,沉甸甸的。他沒亂花,買了最簡單的棺木,找了塊干爽地,把爹埋了。墳頭堆起來,他跪在那兒,守著。按規矩,得守三年。
主人給的錢,是買他這個人。可主人又說,“你先去。” 沒催他還錢,也沒馬上叫他干活。董永心里明白,這錢是恩情,不光是買賣。他就在墳邊搭了個窩棚,白天種種附近的地,糊口,晚上就守著墳。春去秋來,草綠了又黃,黃了又綠,三年就這么過去了。風吹日曬,董永黑了,瘦了,話更少了,眼神卻像磨過的石頭,定了。
三年滿了,孝除了。董永收拾了下窩棚,里頭也沒啥東西。他得回去,回到主人家,當他的奴,干活,把那份錢,那份情,還上。不是還錢,錢是還不清的,還不完。還不還得是力氣,是時間。
走到半路,一棵老槐樹下,歇腳。樹蔭濃得像化不開的墨。他正拿葫蘆喝水,看見樹底下站著個女人。這女人,說不上多好看,就是干凈,利索,布衣荊釵,看著像尋常人家女子,但眼神亮,像夜里的星。
女人看他,開口了,聲音也清爽:“看你樣子,像是遠路來的?”
董永點點頭:“嗯,去還債。”
女人問:“什么債?”
董永就把自家事說了,簡單幾句。
女人聽完,看著他,半晌,說:“我沒處去。你要是不嫌棄,我跟你走,給你做老婆。”
董永愣住了。天上掉老婆?他看看女人,不像說笑。他一個窮光蛋,剛守完孝,要去當奴,誰肯跟?他猶豫了一下,說:“我……我是要去當奴的。跟我,沒好日子。”
女人笑了笑,不說話,就那么看著他。那眼神,好像什么都明白。董永心里琢磨,路上多個伴也好,她一個女人家,也不容易。再說,人家都開口了,自己再推三阻四,不像個男人。便說:“行。只是,苦了你。”
兩人就一塊兒走了。路上,女人話不多,問她叫什么,從哪來,她就笑笑,含糊過去。董永也不追問。到了主人家。
主人看見董永,挺意外,又看見他身邊多了個女人,更意外了。“你回來了?錢,我當初給你,就算了。”
董永搖頭,很實在地說:“不行。您那是恩惠,我爹才能入土。我董永不是忘恩的人。這三年孝期滿了,我回來做活,報您的德。”他指指旁邊的女人,“這是我路上碰見的,她說愿意跟我。”
主人看看這女人,問董永:“她能干什么?”
董永老實答:“我問過,她說,能織布。”
主人心里盤算了一下,這年頭,織布是本事。家里也缺這個。就說:“這樣吧,你要真想報答,也別干別的了。讓你媳婦給我織一百匹縑(細密的絹)。織完了,你們就兩清,各走各路。”
一百匹縑,可不是小數目。尋常織女,一年也未必織得出。這是刁難,也是考驗。
董永看向女人。女人點點頭,沒說話。
主人家給騰了間屋子,搬來了織機。女人就坐那兒,開始織。董永想幫忙,遞個線,打個下手,女人都搖頭,讓他去歇著。她就一個人,坐在織機前,手腳麻利得不像話。那梭子來回飛,像是活的。白天織,晚上也織,屋里燈火常常亮到半夜。奇怪的是,她看著一點不累,還是那么干凈利索。
董永就在院里劈柴,擔水,干點雜活,心里踏實了些。他偶爾隔著窗戶看她織布,那速度,真是神了。
十天。就十天。一百匹縑,整整齊齊碼在屋里,像一片云。
主人來看,驚得說不出話。摸摸這縑,細密,勻整,上等的貨色。他看看女人,又看看董永,嘆了口氣:“行了。你們走吧。兩清了。”
董永帶著女人,出了主人家大門。沒走多遠,又到了那棵老槐樹下。
女人停住腳,看著董永,說:“董永,我得走了。”
董永一愣:“走?去哪?”
女人臉上還是那種淡淡的笑,眼神卻有點不一樣了,像是從很遠的地方看過來。“我是天上的織女。看你孝心感天,天帝派我下來,幫你還了這份債。如今事了,我也該回去了。”
話音剛落,她身上衣服顏色變幻,像云霞一樣,人就輕飄飄地往上升。董永想伸手拉,卻抓了個空。她越升越高,最后化作一個光點,消失在天上。
董永站在槐樹下,呆了半天。看看天,藍得什么都沒有。看看自己,還是那個窮董永。只是,債還了。他摸摸身上粗布衣服,想起那十天,女人坐在織機前的樣子,那梭子飛動的聲音,好像還在耳邊。
是夢嗎?不是。那一百匹縑還在主人家。
他一個人,繼續往前走。路還是那條路,土還是那片土。日子,還得過下去。只是心里,好像多了點什么,又好像空了點什么。他想,天上,是不是真有那么多眼睛在看著?看著人間的苦,也看著人間的孝。
后來,董永還在千乘那地方種地。有人說他后來娶了妻,生了子,日子慢慢好起來。也有人說他一直一個人。誰知道呢。只是那棵老槐樹,后來被叫做“孝感槐”,據說在那樹下許愿,特別靈。靈不靈,天知道。日子嘛,還得靠自己一畝一畝地種出來,一擔一擔地挑出來。天上的事,太遠了。就像那織女,來了,走了,留下一段話,一片云。剩下的路,還得自己走。土就是土,汗就是汗,這才是實在的。
故事出自《搜神記》,應該是最早記錄董永和七仙女故事的。
《搜神記》聽名字就知道,里頭裝的不是尋常柴米油鹽,是些神神道道,人跟鬼神打交道的事。干寶那會兒,是西晉快完蛋,東晉剛開頭那陣子,“八王之亂”,“五胡亂華”都給他趕上了。今天你打我,明天他反了,人命賤得很。他收羅這些故事,像撿拾散落在地上的碎鏡片,映著些模糊的人影,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光。
董永這事兒,擱里頭,不扎眼,也不算最怪的。你說它是為了推孝道?沒錯,明面上看,就是這個意思。漢朝那會兒,“孝”字大過天。皇帝老子提倡,讀書人講,鄉里鄉親也認這個理。你看看董永,爹沒了,窮得叮當響,咋辦?賣自己,也得把爹好好葬了。這是大孝。官府聽了,得點頭,說這后生不錯。老百姓聽了,得唏噓,覺得這孩子不容易,是個好人。
那故事后頭,添了個織女下凡。這就有點意思了。說是老天爺都看不過去了,派個仙女下來幫忙。為啥?因為你孝順。這不就是說給當時的人聽嘛:你看,你只要盡孝,再難再苦,老天都看著呢,說不定啥時候就掉下個大餡餅,還是仙女牌的。這餡餅還能幫你還債,織布快得跟變戲法似的。
這算不算“送老婆”?也算,也不全算。那仙女,事兒辦完了,拍拍屁股就走了,沒留下過日子。更像是個“臨時工”,天庭派來的“扶貧干部”。幫你解決了眼前的坎兒,讓你這孝子能過下去,能喘口氣。所以,說是“送老婆”,不如說是“送溫暖”,送的是一次性的、奇跡般的幫助。
光這么理解,說為了推孝道,送個念想,也沒錯。但可能,有點把事兒看平了。
你想想,那時候的人,活得有多不容易?苛捐雜稅,天災人禍,兵荒馬亂。賣兒賣女,賣自己的,不是故事,是真事兒,天天都在發生。董永這事,可能就是無數苦哈哈的縮影。他那點孝心,在那么大的苦難面前,其實挺脆弱的。光靠他自己,賣了身為奴,還不一定能熬出頭。主人家要是心黑點,他這輩子就搭進去了。
這時候,出來個織女。這織女,不是凡人,她有“超能力”,十天織百匹縑。這在人世間,是不可能的。這就像啥呢?就像人被逼到絕路了,心里頭那個最不切實際的幻想,突然就冒出來了,還被人寫成了故事。這故事里頭,藏著的是普通人對“好運”、“奇跡”的渴望。日子太苦了,總得有點念想吧?沒這點念想,人咋活下去?
所以,《搜神記》記下這事,一層意思是給官家看的,孝道有用,能感動天。另一層意思,是給老百姓自己看的,算是一種精神上的慰藉。你看,再難,也別絕望,說不定就有神仙搭救呢。這就像人餓極了,畫個餅也能暫時扛一會兒。
還有,這事兒里頭,透著點說不清的味兒。為啥非得是織女?織女是天上的勞動模范,手藝好。她下來幫董永,用的還是她的老本行:織布。這布,在當時可是硬通貨,能當錢使。神仙幫忙,也得通過實實在在的勞動,盡管這勞動快得不像話。這可能也反映了當時人的一種樸素想法:就算盼神仙,也盼的是能干活、能解決實際問題的神仙,不是光說漂亮話的。中國人“土氣”,也務實。
說到底,這故事就像那棵老槐樹,根扎在土里,是當時那個社會的真切苦難和道德要求。枝葉伸到天上,是人們對美好、對奇跡、對擺脫困境的幻想和祈盼。干寶把它記下來,就像把一陣風、一片云的影子留在紙上。至于這影子到底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人心里長出來的,誰又能說得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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