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祭奠
臘月的風刮得臉生疼,我跪在雪地里,紙灰飛揚間,大姑父蒼老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一瞬間,我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他的目光在風雪中顯得異常孤獨,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刻滿了歲月的紋路。
我叫周明生,今年三十有五,在縣城紡織廠當技術員。這個廠子是七十年代建起來的,我從技校畢業就進了廠,一干就是十幾年。
大姑周月紅是我父親的姐姐,比父親大五歲,從我記事起,大姑和大姑父王建國就住在離我家不遠的小胡同里,那條胡同叫"和平胡同",是五六十年代建的工人新村。
那年臘月二十七,寒風凜冽。我踏著厚厚的積雪來給去世三年的大姑燒紙。這是老家的規矩,親人去世三年,要燒一次"三年紙",算是圓滿了。
院子里的積雪有半尺深,我拿著鐵鍬清掃出一小塊空地,從布袋里取出提前買好的紙錢,還有大姑生前最愛吃的麥芽糖和桂花糕,在雪地中央擺了個簡易的紙供桌。
老式木門"吱呀"一聲開了,大姑父站在門口,身子微微發顫。
"明生來了。"他的聲音也跟著顫抖。
我點點頭,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下來:"大姑父,我來給大姑燒三年紙。"
那一刻,我鼻子一酸,眼淚就不爭氣地掉了下來。不知怎的,看到大姑父這副模樣,我心里堵得慌。
我記得大姑去世那天,天也是這么冷。醫院走廊的暖氣壞了,我和大姑父在走廊里來回踱步,焦急地等待醫生的消息。
"早該帶她去北京看的,"大姑父不停地自責,"我這個當丈夫的沒用啊。"
其實大姑的肝硬化已經到了晚期,就是去了協和醫院也無濟于事。但大姑父始終覺得是自己疏忽了,沒能早點發現她的病情。
大姑走得很安詳,走之前拉著我的手說:"明生,三年后你來給姑燒紙,記住了。"
我當時只當是老人的臨終囑托,如今想來,大姑是有深意的。
記憶被拉回到七十年代初那個艱難的時節。那年父親因為歷史問題被下放到農村,母親在縣棉紡廠的工資微薄,養活不了我們兄妹三個。是大姑和大姑父接濟了我們家。
大姑沒有孩子,把我們兄妹當成了自己的孩子疼。每次來我家,她那挎兜里總會揣著好東西——有時是幾個雞蛋,有時是半斤肉票,有時是幾尺布料。
廠家大集體食堂吃飯都要糧票,那時一家人省吃儉用,就盼著能多攢點糧票給我和弟弟妹妹買點心吃。大姑每月省下的布票給我和弟弟妹妹做新衣裳,尤其是過年前,大姑總會帶著自己做的棉襖棉褲來我家,說是怕我們凍著。
大姑父那會兒在縣水泥廠當車間主任,是有名的勞模,手里的票證比一般人多些。他總是騎著那輛永久牌自行車,帶來半袋白面,說是單位發的福利。后來我才知道,那是他托關系從食堂多領的。
"這孩子,瘦得跟猴兒似的。"大姑看我總是不長肉,心疼得不行。
每次我去大姑家,她都會從那個上了鎖的老柜子里取出一小塊紅糖,掰成小塊給我含著吃。那個年代,紅糖是好東西,大姑把它當寶貝似的藏著,就為了給我補身體。
夏天的時候,大姑會帶著我去縣城的新華書店。那里有冰鎮汽水賣,五分錢一瓶。大姑每次都會給我買一瓶,她自己從不喝,說是"冰的傷胃"。后來我才明白,她是舍不得那五分錢。
"明生,進屋吧,外面冷。"大姑父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
我點燃了紙錢,看著火苗在雪地里跳躍,心里默默地對大姑說:"大姑,我來看您了。"
大姑父站在我身后,沉默不語。等我燒完紙,他才緩緩開口:"進屋喝口熱水吧,別凍著。"
跟著大姑父進了屋,那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屋里的擺設跟三年前沒什么兩樣——墻上掛著大姑和大姑父的結婚照,照片已經泛黃;八十年代買的那臺熊貓牌黑白電視機還擺在柜子上,只是落了一層薄灰;炕上鋪著大姑親手做的棉被,棉被上的補丁一個接一個,卻洗得干干凈凈。
我忍不住想起小時候,每逢寒假,母親要上班,就把我送到大姑家來住。大姑會把炕燒得熱乎乎的,我和她擠在一起,聽她講那些過去的故事。她最愛說的是她和大姑父相識的經過。
那是五十年代初,大姑在紡織廠當女工,大姑父是剛從軍隊轉業來的技術員。有一次廠里組織看電影,放的是《白毛女》,大姑坐在前排哭得稀里嘩啦。散場時,大姑父默默地遞給她一塊手帕。就這樣,兩人認識了。
"你大姑是個好女人,"大姑父遞給我一杯熱水,自己也倒了一杯,"就是命不好,跟了我這個沒本事的。"
我知道大姑父這是在自責。大姑嫁給他時,兩人都在國企上班,是人人羨慕的"鐵飯碗"。可八十年代末,改革大潮來臨,大姑所在的紡織廠率先改制,她成了第一批下崗職工。
那時我剛上高中,聽父親說,大姑下崗后情緒很不好,整日以淚洗面。大姑父為了哄她開心,變賣了家里唯一值錢的收音機,帶她去省城看病。
"醫生說是更年期,"大姑父嘆了口氣,"可我知道,她是心病。大半輩子在廠里做工,突然沒了工作,人就垮了。"
我點點頭,那些年,多少工人阿姨像大姑一樣,突然間失去了生活的依托。她們那一代人,工廠就是家,同事就是親人,一朝失去,如何不痛?
"你大姑啊,倔脾氣。"大姑父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有無限的懷念,"記得你上大學那年嗎?"
我心里一顫,這是我心中的結,也是我和大姑之間最深的遺憾。
那年我高考落榜,第二年復讀,總算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專。可家里拿不出學費,父親剛從農村回城不久,母親工資低,還有弟弟妹妹要養。
開學前一周,我正發愁學費的事,大姑父悄悄來到我家,塞給我一個信封,里面是三百元錢。
"上學要緊,"他遞給我錢時低聲說,"別讓你大姑知道。"
那三百元錢在八十年代末是一筆不小的數目,足夠我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我感激不盡,卻不明白為什么要瞞著大姑。
直到第二年暑假回家,我才知道發生了什么。大姑發現大姑父偷偷動用了他們的養老錢,勃然大怒,一氣之下回了娘家,兩人冷戰了一個冬天。
"她知道后,好幾天不跟我說話,"大姑父摸索著從柜子里拿出一個舊信封,"可她心里是疼你的,只是嘴上不說。后來她病了,臨走前,讓我等你來燒三年紙時交給你這個。"
我接過信封,里面是一張發黃的紙,上面是大姑熟悉的筆跡:
"明生,你是個孝順孩子。當年你大姑父把全部積蓄給你上大學,我和他爭執過。如今回想,是我狹隘了。我一輩子沒念過多少書,不明白讀書的重要性。你大姑父說得對,窮就窮在沒文化上。人這一生,恩怨兩茫茫,算來都是親情啊。我走后,你要常來看你大姑父,他這個人啊,看著硬氣,心里比誰都軟。"
讀完信,我眼眶濕潤了。大姑這一輩子,勤儉持家,任勞任怨,就盼著老了能有個依靠。那三百塊錢是他們的養老錢,大姑生氣是人之常情。可她心里,終究是疼我的。
"你知道她為什么讓你等三年來燒紙嗎?"大姑父問我。
我搖搖頭。
"她怕你忙,"大姑父苦笑一聲,"說你剛參加工作,要努力上進,別為了她這個老婆子耽誤了正事。可我知道,她是想讓時間沖淡一切恩怨,讓你記住她美好的樣子。"
我愣住了。大姑這一輩子,從不輕易表達情感,可她的愛,卻深深地藏在點滴小事中。
想起小時候,大姑總是把最好的東西留給我們。那時候家家戶戶都緊巴巴的,肉蛋奶都是緊俏物資。每逢過年,大姑都會從單位食堂帶些肉票回來,專門留給我們兄妹。她自己呢,從不舍得吃一口肉,總說"我吃素慣了,肉膩得慌"。
想起上初中時,我放學回家,偶爾會去大姑家蹭飯。大姑總會提前準備好我愛吃的蘿卜絲餅,外焦里嫩,香氣四溢。她舀湯時,總是把湯底下的菜和肉全都舀給我,自己只喝清湯。
想起高中那會兒,我為了參加數學競賽,經常熬夜。大姑知道后,每周都會給我送一小罐蜂蜜,說是"補腦的"。后來我才知道,那蜂蜜是她專門從集市上買的,一小罐就要兩塊錢,幾乎是她一天的零用錢。
"大姑一輩子沒生養,把你當親兒子。"大姑父艱難地從炕上下來,走到墻角,取下一幅字畫,"這是她臨走前寫的,一直掛在北屋。"
那是一幅毛筆字,筆跡顫抖卻蒼勁有力:"恩怨兩茫茫,不如隨它去,留得血脈在,親情永不斷。"
我忽然明白了,大姑讓我等三年來燒紙,是要讓時間消化那些恩怨,讓我和大姑父重新面對彼此,讓那些愛能夠完整地傳遞下去。
"你大姑這字寫得好啊,"我輕聲說,"我都不知道她會寫毛筆字。"
"那是她生病后學的,"大姑父眼中閃過一絲溫柔,"她說人這輩子,有始有終才好。她年輕時沒機會讀書,老了也要學點東西,不能虛度了時光。"
我想起大姑生命最后兩年,她雖然身體每況愈下,卻開始學寫毛筆字,學做手工,甚至還跟著社區老年大學學了二胡。她常說:"人這輩子,總得留下點什么。"
原來她留下的,不只是這幅字,還有對我們的愛,對生活的熱忱,對親情的珍視。
外面的雪更大了,窗戶上結了一層厚厚的冰花。大姑父去廚房忙活,我看到他的背影比三年前更加佝僂了。
"大姑父,我來幫您。"我跟著進了廚房。
廚房里,大姑父正在擇菜。那是大姑生前最愛吃的青菜——小白菜。他的動作很慢,但很認真,就像對待什么珍寶一樣。
"你大姑生前最愛吃小白菜燉豆腐,"他頭也不抬地說,"每次市場一上新鮮的小白菜,我就給她買回來。她說這菜清香,吃了心里舒坦。"
我幫他洗菜、切菜,看著他熟練地操作著爐灶。原來大姑走后,大姑父學會了做飯,而且做得很像大姑的口味。
"今天你留下吃飯吧,"大姑父說,"你大姑要是知道你來了,肯定高興。"
我點點頭,心里暖暖的。大姑父做的飯菜很家常——小白菜燉豆腐、醋溜土豆絲、炒雞蛋,還有一碗白米飯。這些都是大姑生前常做的菜,家常卻充滿了愛。
"來,吃菜。"大姑父給我夾了一筷子豆腐,就像大姑生前常做的那樣。
晚飯后,我和大姑父坐在爐火旁,他講起他和大姑相識的往事,講到聲音哽咽。
"那時候我們廠里組織看電影,放映員是從省城來的。那個老放映機,轉起來'咔咔'響,可我們都覺得稀罕。你大姑坐在前排,哭得稀里嘩啦的。散場時,我就想認識她。"
"您就給她遞手帕了?"我插嘴道。
"哪有那么浪漫,"大姑父搖搖頭,笑了,"我是看她哭得厲害,怕她找不著路,就跟著她,送她回宿舍。一路上,她還在抹眼淚,說電影里的喜兒太可憐了。"
"后來呢?"
"后來啊,我就常去紡織廠門口等她下班。那會兒可沒有什么談戀愛,就是純聊天,談理想。你大姑說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住上樓房,睡上彈簧床。"
"您后來圓了她的夢。"
大姑父嘆了口氣:"是啊,我們結婚第十年,單位分了這套房子,還給配了一張彈簧床。你大姑高興得一晚上沒睡著,就坐在床邊摸啊摸的,說做夢都沒想到能睡上這么好的床。"
記憶中的大姑,勤勞樸實,一輩子沒有什么大志向,就盼著過上好日子。她常說:"人活著,不圖大富大貴,能吃飽穿暖,家人平安,就是最大的福氣。"
"你大姑一輩子沒啥愛好,就愛聽評書,"大姑父指了指角落里那臺老舊的收音機,"每天晚上七點,準時聽《楊家將》,聽得如癡如醉。"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姑父,您后來又買了收音機?"
大姑父的眼神有些躲閃:"那臺舊的,修好了。"
我心里一痛,知道他在撒謊。那臺收音機明明是大姑生病后,他變賣掉換醫藥費的。如今他又省吃儉用,買了一臺一模一樣的,就為了留住大姑的念想。
窗外,紙灰隨風舞動,像是大姑的魂靈,終于釋懷,終于安寧。
"大姑父,今晚我留下來陪您吧。"我說。
大姑父點點頭,眼里閃著淚光:"好,好,你大姑要是知道,一定高興。"
那天晚上,我留宿在大姑家。睡在記憶中的老炕上,我仿佛又看見大姑在燈下縫補衣裳的身影。夢里,我回到了童年,大姑正笑盈盈地望著我,手里拿著一塊紅糖,對我說:"明生,快來,姑給你買了糖。"
第二天一早,天放晴了。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屋子里暖洋洋的。大姑父已經起床,在廚房里忙活著,煮了小米粥,炸了油條。
"您會炸油條?"我驚訝地問。
"你大姑走后,我自學的,"大姑父有些靦腆,"她生前最愛吃油條蘸豆腐腦,我就想著學會了,她在天上也能聞到香味。"
吃過早飯,我幫大姑父收拾屋子。陽光下,看到他頭上的白發更多了,我心中一陣酸楚。
"大姑父,以后我常來看您。"我說。
"好啊,"他笑了,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你大姑要是知道你來,一定開心。"
臨走時,大姑父硬是塞給我一個布包:"這是你大姑做的襪子,她走之前織的,說是要送給你,卻一直沒機會。"
我接過布包,里面是一雙厚厚的毛線襪,針腳細密,花紋精致。這是大姑生命最后時光留給我的禮物,她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卻還惦記著我的冷暖。
回家的路上,我的眼淚忍不住流下來。大姑的愛,如此樸實,如此深沉,如此無聲。她用一生教會我什么是真正的親情,什么是無私的愛。
在這個物質匱乏的年代,親情是最珍貴的財富,它穿越生死,撫平傷痕,溫暖每一顆孤獨的心。
從那以后,我每個星期都會去看望大姑父,有時帶些菜,有時就陪他說說話。我們一起回憶大姑的點點滴滴,把那些美好的記憶又重新串聯起來。
大姑父說,他現在常夢見大姑,夢里的她總是笑盈盈的,就像年輕時那樣。
"人這輩子啊,紅塵一場,浮云一朵,"大姑父有一次感慨道,"能遇到一個懂你的人,相伴一生,就值了。"
我深以為然。無論生活多么艱難,血脈相連的情感終究不會斷裂。這或許就是大姑想要告訴我的——放下過往,珍惜當下,守望親情。
每年的這一天,我都會去給大姑燒紙,然后陪大姑父吃一頓飯,聊一聊往事。直到五年后的一個冬天,大姑父也走了,走得很安詳,走時臉上帶著笑容。
他們的故事,濃縮了一個時代的悲歡離合,也見證了親情的偉大與永恒。如今每當冬雪紛飛,我就會想起那年給大姑燒三年紙的場景,想起大姑父蒼老的身影,想起那句"恩怨兩茫茫,不如隨它去"。
生活不會因為我們的執念而改變軌跡,但親情會因為我們的堅守而歷久彌新。這大概就是生命最樸素卻最珍貴的真諦。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