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名軻,戰(zhàn)國時鄒國人。孟子的生卒,史書沒有記載,學者根據(jù)其生平活動,推算為約公元前372年至前289年。據(jù)趙岐說,他是魯國貴族孟孫氏的后人,但到孟子時,家境已經(jīng)衰落,孟子出生時只是平民的身份。但是經(jīng)過努力,他成為孔子之后儒家的另一位重要代表人物,后來更是被推崇為亞圣。在孟子的成長過程中,孟母無疑是一個關鍵的人物,劉向《列女傳》記載的“孟母三遷”“殺豚不欺子”“斷織教子”等故事,即反映了孟母在教育孟子上所付出的心血。但這只是外因,對于一個人來說,內(nèi)驅力才能決定他到底能走多遠。孟子很早就有了自己的精神偶像——孔子,是孔子給了他強大的內(nèi)驅力,使他在成圣的道路上不斷前行。孟子曾經(jīng)說:從孔子到現(xiàn)在,不過一百多年,離開圣人的時代如此地不遠,距離圣人的家鄉(xiāng)如此地接近,但是已經(jīng)沒有繼承的人了,已經(jīng)沒有繼承的人了。(“由孔子而來至于今,百有余歲,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遠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無有乎爾,則亦無有乎爾!”)(《孟子·盡心下》14.38)孟子顯然是以孔子的繼承人自居的。
在著名的“知言養(yǎng)氣”章(《公孫丑下》3.2)中,孟子更是直接聲稱:自有人類以來,沒有人比得上孔子。(“自有生民以來,未有孔子也?!保┟献拥倪@一說法,今天看來可能不奇怪,畢竟孔子后來被封為至圣先師,成為最高的圣人,但在當時卻是石破天驚。因為孟子的時代,人們所認為的圣人主要指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等,他們的身份是天子、君王,不僅有德,而且有位,是圣王。而孔子則是一介布衣,是普通的讀書人,用當時的話說,是士;用今天的話說,是知識分子。無論是從地位還是從功業(yè)來看,孔子都無法與前面的圣王相比。那么,孟子為什么稱贊孔子最為偉大,乃至于表示自己最大的心愿,就是向孔子學習?(“乃所愿,則學孔子也?!保┲档米⒁獾氖?,在該章中,是孟子的弟子公孫丑問:“伯夷、伊尹如何?”孟子不談論其他方面,而是說到二人的出仕之道,說明他真正關注的是出仕的問題。在孟子看來,伯夷的出仕之道是潔身自好,原則性很強,對于合作的君主和民眾有很高的要求。伊尹的出仕之道則相反,任何君主都可侍奉,任何百姓都可使喚,似乎沒有原則,過于靈活。雖然伯夷、伊尹都有可取之處,但他們走了兩個極端??鬃拥某鍪酥朗?,該出仕就出仕,該辭職就辭職,該長久就長久,該短暫就短暫,真正做到原則性與靈活性的統(tǒng)一,符合中道。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孟子聲稱自有人類以來沒有人超得過孔子。所以孟子對孔子的贊賞和崇拜,首先體現(xiàn)在出仕上,認為孔子為士人開辟了一條通過出仕參與政治的道路,并身體力行,堅守出仕之道,為后人樹立了榜樣。古代的堯、舜、禹、湯,固然也偉大,但他們距離孟子太遙遠,也無法效仿,孟子真正崇拜的,乃是與自己出生、地位相似的孔子。
我們知道,春秋末年社會階層出現(xiàn)流動,士由于處于上下交匯之所,成為最具有開放性的階層,下層民眾經(jīng)過學習努力也可以成為士。同時由于權力下移,禮樂征伐“自大夫出”(《論語·季氏》),甚至“陪臣執(zhí)國命”(同上),那些掌握了各個諸侯國權力的大夫、陪臣,為了鞏固統(tǒng)治,擴大自己的力量,把權力向下層士人開放,吸引其參與政治管理??鬃诱窃谶@一背景下,順應歷史的潮流,一方面他創(chuàng)辦私學,為下層民眾接受教育并上升到士階層打開了一條通道。另一方面又提出“士志于道”(《里仁》),主張“學而優(yōu)則仕”(《子張》),走了一條通過出仕推行政治理想的道路,用今天的話說,就是進入體制以改變體制。但孔子也意識到權力的異化,你想依靠權力推行政治理想,權力為了自身的利益也會改造、利用你,孔子對權力不是沒有警惕的。他提出“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泰伯》),就是表示與權力的合作是有條件的,雖然面對權力的誘惑,孔子也曾猶豫、動搖過,但孔子還是堅守住了,沒有違背“危邦不入,亂邦不居”(《泰伯》)的出仕原則,為后人樹立了進退出處的榜樣。所以孟子崇拜孔子,首先是認可孔子確立的通過出仕推行政治理想的道路,孟子一生如孔子一樣,周游列國,游說諸侯,選擇的仍是孔子開辟的道路。其次是贊賞孔子堅守出仕之道,通過進退出處的選擇,在權力面前保持思想與人格的獨立,而不是屈從、依附于權力?!睹献印芬粫姓務撟疃嗟膬?nèi)容是什么呢?是民本?是仁政?是性善?都不是,是士人的進退出處,是出仕之道。所以孟子關注、焦慮的是政治的問題,是士人如何出仕的問題,而他崇拜、贊賞孔子也主要在于這些問題。
但是得君行道、通過出仕推行政治理想是存在嚴重局限的,是一條走不通的道路。由于把實現(xiàn)道、理想的希望寄托在權力上,必然會受制于權力。在專制制度下,權力是有自身的邏輯,不會因為依附于其上儒生的理想而改變。面對不受約束的權力,儒者即便堅守住了進退出處之道,最多只能獨善其身,而難以做到兼善天下,兩千年儒家無所作為,根本原因就在這里。那么,孟子是否對得君行道的問題有所認識呢?我認為是有的,當公孫丑問:伯夷、伊尹、孔子是否有相同的地方?孟子回答:當然有了。如果讓他們得到方圓百里的土地成為一國之君,都可以使諸侯來朝,天下歸附;如果行一不義、殺一無辜,即使得到天下,他們都不會去做。這是他們相同的地方。(“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諸侯,有天下;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是則同?!保┻@段文字以往學者多有忽略,但卻是孟子思想中最隱秘的內(nèi)容,對以后儒學的發(fā)展產(chǎn)生深遠影響。孟子的說法有沒有根據(jù)呢?孔子得到百里之地,就可以稱王天下?根據(jù)《論語》等材料來看,孔子似乎并沒有這樣的想法,雖然他自負地聲稱“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論語·子路》),“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陽貨》)但前提是“茍有用我者”“如有用我者”,是有條件的,是得君行道。而且孟子評論的不只是孔子,還包括伯夷、伊尹,他們同樣沒有得百里之地而稱王天下。所以孟子的回答不必看作是客觀的判斷,而應是其所寄寓的理想。寄寓什么理想呢?得百里之地而稱王天下,已不是得君行道,而是為君行道;不是借助、依附權力,而是直接奪取、掌握權力;不是通過出仕推行政治理想,而是通過革命推行政治理想,實際是提出了儒家更高的政治綱領。而實現(xiàn)這一最高綱領,又必須奉行絕對理想主義的政治原則,行一不義、殺一無辜,即使得到天下,也不會去做。在最高綱領與政治原則之間,是存在巨大張力的。孟子提出最高綱領,顯然是意識到得君行道的局限,希望通過為君行道而超越之。但絕對理想主義的政治原則,又使這一最高綱領只能成為理想,而無法真正實現(xiàn)。因此得百里之地而稱王天下,不是靠武力征伐使諸侯來朝,而是靠人間正義、精神信念使天下歸附。孟子這一說法產(chǎn)生出一種觀念,即認為孔子可以稱王,而且最應該稱王。不過不是掌握政治權力的王,而是掌管文化、教育的王,評判人間正義的王,也就是素王——有其德而無其位的王。《孟子》一書并沒有出現(xiàn)素王一詞,但素王的觀念卻應是來自孟子,是孟子對孔子的重新詮釋。《離婁下》8.21章記孟子曰:
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晉之《乘》,楚之《梼杌》,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p>
“跡”當為?之誤,《說文解字》:“?,古之遒人,以木鐸記詩言?!睋?jù)記載,古代設有采詩的專官,叫遒人或行人。每年孟春,他們搖動木鐸,將天子的政令傳達到全國各地。同時采集民間詩歌,獻之朝廷,“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漢書·藝文志》) 。然而降至東周,王道衰微,諸侯驕縱,“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并非說《詩》三百散亡,而是說采詩制度被破壞,實際指禮崩樂壞,王道政治終結。自此以后,政治中心由天子降至諸侯,記載齊桓、晉文霸業(yè)的史書紛紛出現(xiàn),此即“《春秋》作”也。這里的《春秋》是西周末期至東周各諸侯國編年體史書的通稱,如《墨子·明鬼》稱“吾見百國《春秋》”。因其為編年體,“以二始(注:指春、秋)舉四時,記萬事之名”,故稱春秋,是廣義的概念。下文魯之《春秋》,與晉國的史書《乘》,楚國史書《梼杌》并列,指魯國的史書《春秋》,是狹義的概念?!洞呵铩愤€有一層含義,指孔子所作的《春秋》,也是狹義的概念,孟子真正重視的是這一含義的《春秋》。因為在孟子看來,諸侯所修之《春秋》并不具有合理性,不能反映人間的正義,因為修史不只是對歷史事實的簡單記錄,還應包括對歷史的評價和批判。根據(jù)王道理想,只有有德的天子才有資格撰修《春秋》,才有資格對諸侯的“邪說暴行”做出評判——此所謂“《春秋》,天子之事也”(《滕文公下》6.9)。然而東周以降,周天子衰微不振,已不能擔此大任,故孔子以布衣之身,行天子之權,對魯《春秋》進行重新編訂,將“春秋大義”灌注其中,通過隱約的筆法對歷史事件、人物進行褒貶,致使“亂臣賊子懼”。這樣《春秋》便不再是一部普通的《史書》,而是體現(xiàn)王道政治理想的大法,孔子作《春秋》也就可以與大禹、周公的功業(yè)并列,孔子與大禹、周公一樣,都是古代的圣人了。由于孟子認為孔子的王道理想主要體現(xiàn)在《春秋》中,以后《春秋》公羊學主要發(fā)展了儒家的素王觀念,而公羊學的素王說明顯受到孟子的影響和啟發(fā)。
這樣孟子便塑造了一位作為素王的孔子形象,作為自己的精神偶像。所以當公孫丑接著問:他們不同的地方?孟子引孔子弟子的話,對孔子做了高度肯定和贊美。宰我說:以我對先生的觀察,先生遠遠超過了堯舜。(“宰我曰:‘以予觀于夫子,賢于堯舜遠矣?!保﹫蛩词翘熳?,有德有位,而孔子只是布衣,他如何能超過堯舜呢?顯然孔子超過堯舜不在其位,而在其德,在于他開辟的為君行道,通過文化、道德的力量影響現(xiàn)實政治的道路。得君行道,孔子只是臣,只能依附于權力;為君行道,孔子則是王,在文化精神上獲得獨立。從這一點看,自下而上用文化、道德影響政治的新王孔子,當然超過了自上而下進行統(tǒng)治的先王堯舜。這在子貢對孔子的評價中看得更為清楚:見到一個國家的禮俗,就可以了解這個國家的政治;聽到一個國家的音樂,就可以了解這個國家的德行;一百代之后評價這一百代的君王,也無法違背孔子的主張。自有人類以來,沒有誰比得上孔子。(“見其禮而知其政,聞其樂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違也”)為什么子貢給予孔子這么高的評價呢?就是因為孔子提出新的政治觀,政治的根基在德行,德行的根基在文化。上文的禮樂代表文化,用文化塑造德行,用德行影響政治。三代以上,禮樂與刑政合一,禮就是政,政就是禮,故有所謂周公制禮之說。春秋以降,隨著禮崩樂壞,禮與政開始分離,“春秋時猶尊禮重信,而七國則絕不言禮與信矣”(《日知錄》)。但與此同時,孔子在民間開始了一場復禮的運動,“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史記·孔子世家》)。通過禮樂教化,美化風俗,涵養(yǎng)德行,進而去影響政治,因此也可以說,孔子還開辟了一條覺民行道的道路。得君行道、為君行道與覺民行道,三者有機地統(tǒng)一在孔子的思想中。只有從這個意義上,才可以理解有若對孔子的評價:難道只是人類存在差別嗎!麒麟之于走獸,鳳凰之于飛鳥,泰山之于土丘,河海之于水溝,都屬于同類;圣人之于百姓,也屬于同類。圣人高出了同類,超出了群輩。自有人類以來,沒有比孔子更偉大的。(“豈惟民哉!麒麟之于走獸,鳳凰之于飛鳥,太山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類也;圣人之于民,亦類也。出于其類,拔乎其萃。自生民以來,未有盛于孔子也?!保┻@里有一個問題,孟子所引用的孔門弟子的話,真是出乎他們之口嗎?我表示懷疑,因為在孔門弟子編訂的《論語》中,并沒有看到對孔子如此高的評價,也未見有微言大義的闡發(fā)。所以我更傾向將其看作孟子借孔門弟子之口,對孔子的重新塑造和闡發(fā),是孟子心目中的孔子,也是孟子通過孔子所寄寓的人生理想。
作者:梁濤,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教授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wǎng)
特別聲明:以上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為自媒體平臺“網(wǎng)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