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莊若江
華夏民族的那些“茶”事,說不盡也道不完。這貌似不很起眼的東西,潤物無聲地,就這樣滋養了一個民族,潤澤了一代代人的心靈。作為華夏文化的一個組成,“茶文化”有如深不見底的古井一般,有著深無底、淘無盡的涵容,等待我們的心靈去感悟,等待我們的筆墨去抒寫——
民諺曰:“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由此看,即便是小民百姓,“茶”也是很重要的事。而對文人來說,“茶”更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東西。一卷書,一盞茶,就是神仙的日子。至少,中國古代的文人這么看。
1000多年前的某日,被奉為“茶仙”“茶道宗師”的唐代文人盧仝收到了常州刺史孟簡贈予的300餅陽羨團茶,極度興奮和感恩之下,他游龍走筆回了封信——《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信中的一段文字被人摘出,傳播四方,驚艷大唐:“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蓬萊山,在何處?玉川子(盧仝號),乘此清風欲歸去。”碗碗茶湯,愈進愈美,有羽化成仙之飄然,寫盡喝茶趣味和感受,人稱《七碗茶歌》。可見人與人,人與茶,都要有情有義,“心中若無逍遙意,何能茶里乘風起”?是茶成就了盧仝,他隱遁山林,潛心問道,著有《茶譜》,可惜這本仙書今已不存。
茶和書,通常是分不開的。青燈白卷一盞茶,是文人生活的寫照。想來書生們苦澀的捧卷苦讀時光里,若有紅袖一旁添香,再有紅袖端來一盞清茶,那情境就大不一樣了。今人書房夜讀,若得有人奉茶送暖,一樣也是件幸福愜意的事。
茶,之所以受到文人青睞。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能坐在一起喝茶的人,當是好友。和酒桌上的邂逅不同,喝酒自然愜意盡興,但酒桌上往往逢場作戲、真假難辨,尤其是吆五喝六多為“酒肉”之交。但能坐在一處喝茶的,則多可推心置腹,杜耒的《寒夜》說“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那時友人相對而坐,爐火紅,茶湯暖,心也一定是暖暖的;而年老幽居的陸游則“嘆息老來交舊盡,睡來誰共午甌茶?”不能與友共茶,即便已是初夏,心里卻涼涼的。
唐代,“茶圣”陸羽曾在無錫惠山寺小住,將惠山泉評為天下“第二”。從此,惠山泉名播遐邇,引得無數文人競折腰。北宋熙寧八年(1075)蘇東坡出任杭州通判時,就曾帶著皇上欽賜的小團茶興沖沖來惠山與友人一起烹茶品茗,“謁錢道人,烹小龍團,登絕頂,望太湖”,留下“獨攜天上小團月,來試人間第二泉”的佳句。四年后,他從徐州調任湖州途中,偕弟子秦觀再次來到惠山,與詩僧參蓼品茶賦詩。為了一場茶事,耗費著實不小。“品泉茶”自然是其心心念念,但“會好友”也許在心里的分量更重,喝茶若無友人相伴,再好的茶又有什么味道呢。
想那佛禪之地,燈半昏,月半明,思緒半夢半醒之間,品茶,賦詩,閑敘,是一件讓人多么愉悅的事。今亦如此,擇一佳處,或湖畔小筑,臨水庭榭,或林間溪邊、樓臺廊下,但凡景色清凈宜人之處,皆宜;只要沒有嘈雜嬉鬧摜蛋之類,便好。
在華夏民族浩瀚的文學長河中,“茶”與“梅蘭竹菊荷”一樣,一直是詩文中常見的抒寫對象。這個被文人墨客反復吟詠的東方“物象”出現頻率之高,令人稱奇。
文人詠茶,由來已久。《詩經》中,就有“采茶薪樗,食我農夫”,“誰謂茶苦,其甘如薺”,“周原朊朊,董茶始飴”的吟詠之聲。歷經千百年文化承傳和筆墨渲染,“茶”早已突破物質層面而浸透了人文色彩。文學中的“茶”,有中國人的生活方式、人生態度和人格意趣,也隱藏著中國人的處世原則、交友方式,有著悠久深厚的文化品性。
古往今來,文人與“茶”總是相依相存,文學與“茶”更是互相消長。“酒”,是許多人酷愛的好物,令人神思迷醉,也讓人文思泉涌,譬如李白,沒有酒,大約也就沒了那些溢滿酒香的好詩。然而,比起茶來,酒就顯出了俗氣。“酒”總是和“肉”搞在一處,令人忍不住作“酒肉”聯想。而“茶”是不必顧忌的,無論怎樣喝,怎樣飲,都不會沾上濁氣。
在文人演繹之下,“茶品”“文品”和“人品”也形成了一種奇妙關系,有時互為表里,有時互為印證,有時甚至合而為一。葉文玲在《茶之醉》中說:“‘潔性不可污’的茶,其品位就像散文;而清奇非俗流的散文,就是色香味俱絕的好茶。”在這里,茶和散文都是高潔之品。
受此誘惑,我開始查閱與茶有關的文字。竟發現,那里秘藏著一個搖曳繽紛、多彩多姿的天地,美不勝收。也發現,“茶”與國人、國學、國文,關系皆非一般,可謂千絲萬縷,一脈千年。
文學中的“茶”,映照著不同的人生。陳香梅說,中國人喜愛的“清茶”象征著微苦淺澀的人生和中國式的沖淡平和;張秀亞說,喝苦味的濃茶是一種人生歷練,從此可以對一切苦味“甘之如飴”;周作人說,茶道是一種忙里偷閑,苦中作樂,是不完滿現世的一點享樂,在剎那間體會永久;林語堂說,飯后有一杯茶的日子就是幸福的日子;慣寫檄文的魯迅,其實也是茶樓品茗的常客,“有好茶喝,會喝好茶,是一種清福。”《準風月談·喝茶》里的文字,透露了魯迅的天機。還有人說,“喝茶是自我款待的最簡捷、最容易的方式”,一杯好茶在手,那微微的苦澀與微微的回甘,足以使浮躁的心安靜下來,喝茶時常會不經意想起一些悠遠的舊事,舊人,舊景,仿佛幽谷浮起的煙靄,它們與茶無關,茶只是做了思緒的引子。
作為飲品,茶本身是物質的,但作為文學語系的“意象”,茶更多表現出人的精神訴求。對好茶的文人,精神訴求顯然有著比“解渴”更重要的意義。正如高若虹所說:喝茶固然是生理的需要,但到一定階段它便成了靈魂的需要。但想要進入靈魂層面還需有適宜的環境,喝茶人要有一定的境界和修煉,否則“到嘴不到心,到心不到魂。”
在智者看來,茶的苦澀,好比人生之坎坷磨難。女作家秀亞,一生多情感磨折,因此她將“飲苦茶”,作為“試試自己精神上有無接受人間苦味的勇氣,能否毫不猶豫地飲盡人生的杯底”。而我以為,茶的先苦后甘,正與國人“先苦后甜”“平和中庸”的人生理想相契合。沒有一點兒苦味的生活未免寡淡,而大苦大悲的生活又乃己所不愿。于是,“茶”的小苦微甘,茶的先苦后甘,對人生來說可謂恰到好處,其中有著中國式的辯證,和中國式的智慧。
學貫中西、機敏風趣的董橋,是華人散文界的重量級作家。他把中年喻為“下午茶”,這個年齡的人“看不厭臺靜農的字,看不上畢加索的畫”,這個年齡“雜念越想越長、文章越寫越短”,這“下午茶”越喝越成熟,越圓潤,越處亂不驚,越平和豁達。
區區一杯茶,居然與靈魂有著這么多牽牽扯扯,剪不斷,理還亂,大約只有國人才會做出這許多“茶文章”,不知西人關于可口可樂、咖啡之類可有同樣文章可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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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莊若江,江南大學教授,碩士生導師,著名文化學者,散文作家、紀錄片策劃人和撰稿人,江南大學江南地域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江南家族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文化紀錄片《說吳》《惠山祠堂群》總撰稿,出版《江南詩性文化的多元解讀》《工商脈動與城市文化——以無錫為例》《江蘇地方文化史·無錫卷》等專著和散文集《坐看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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