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詞心》
青燈黃卷的夜,新雨在檐上彈撥著無弦的琴。我展開一冊泛黃的宋詞,墨香便與雨聲應和起來。窗紗上忽有暗影浮動,恍如蔣捷筆下的折花人悄然而至。那人影在紙頁間游移不定,終在“人影窗紗,是誰來折花”的句子旁停駐,留下濕潤的指痕。細雨如絲,纏絡著千年前詞人的魂魄,向我低語那些被流光拋卻的悲歡。
燭火搖曳,我恍若行至王雱的春愁里。楊柳垂絲織成細密的愁網,煙靄迷離處,見海棠未承雨露,梨花已作飛雪。半壁春色就這樣悄然而逝,唯余“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頭”的低語在風中流轉。那丁香與豆蔻的幽芳,原是詞人未寄出的錦書,凝結成歲月深處的露珠,此刻墜入我的硯臺,化開一池淡紫的墨。原來最深的相思,不必言說,自會纏繞在草木的呼吸間。
雨勢漸濃,竟幻作時彥詞中的朔北風雪。胡馬嘶鳴穿透彤云,漢旗在翻卷的雪沫里獵獵作響。古木虬枝刺向陰郁的天空,亂山如鐵,暮色里衰草連天。孤館寒窗下,我看見那個輾轉難眠的詞人,燭淚凝冰里,他望見霧靄中浮現的愛人容顏——“忍思量、耳邊曾道。甚時躍馬歸來,認得迎門輕笑”。鐵甲與柔情竟如此水乳交融,家國萬里終歸于伊人唇畔的一抹嫣然。
案頭清茶已冷,萬俟詠的雨聲卻愈發清晰。芭蕉承著“一聲聲,一更更”的更漏,窗里孤燈如豆,映著愁人輾轉的身影。那雨聲原是天地的素琴,不奏宮商,只撥心弦。階前點滴終夜不絕,敲碎了殘夢,也淘洗著塵心。雨本無聲,是萬物對它落在身上的愜意,報之以各種動聽的回音,那是任何樂器都無法奏出的自然和美的交響曲。原來人間至音,不在琴瑟,而在無心滴落的清響里。
燭花“啪”地迸裂,驚回陳與義的故園舊夢。午橋月影漫過石欄,疏淡杏花叢中,玉笛聲乘著流月漂向遠方。二十載顛沛如一夢,唯有小閣新晴時,古今興亡事皆化作三更漁唱。山河破碎處,詞心卻如玉壺冰澈,照見永恒月色。詞人筆下的杏花疏影,早已超越了個人記憶的羈絆,化作民族靈魂的圖騰。
夜將盡時,我在雨聲中頓悟:宋詞原是光陰的琥珀。那些被塵封的悲欣,被露水浸潤的相思,被鐵蹄踏碎的壯懷,終在時光長河里結晶為星辰。縱使弦歌斷絕,那些詞句依然在竹簡帛卷間吐納清芬。正如陳應松在野花怒放中悟到的真意:“掙脫得越遠,收割得越多,找到天盡頭,便是好麥田。”詞人們以生命耕耘心田,縱使身世飄零,靈魂卻在大寂寞中收獲整座宇宙。
晨光熹微,合上書卷的剎那,見窗紗上雨痕縱橫如詞譜。那折花人早已無蹤,唯有被雨水洗透的梔子,在階前遺落幾瓣白玉。流光終究把人拋,但詞心穿越滄桑,依然映照著今人的悲歡——我們與古人相隔千載,竟能在三更聽雨時,共用同一副心腸。
雨聲漸歇處,瞥見窗臺棲著半闋殘詞, 是昨夜被風撕下的《霜天曉角》。 “說與折花人道,須插向、鬢邊斜”,墨跡被晨露暈開,洇成一朵將謝的梔子。
原來所有驚心動魄的意境, 終歸于鬢角斜簪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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