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冰心在玉壺
(摘自《天生我才:馮驥才傳》,杜仲華著,中國言實出版社)
1992年12月,馮驥才畫展在北京中國美術館隆重揭幕。在星光燦爛的文化界名人中,有一位德高望重的文學大師——冰心因年事已高未能到場,是他格外惦念的。
“明天,我們去看望冰心老人吧!”他對妻子說。
第二天,馮驥才和妻子顧同昭并三兩好友,相約到冰心老人家拜訪。
時年九十有三的冰心老人,坐在輪椅上接待了馮驥才一行。與忘年交的老友相見,冰心格外興奮,格外精神,說起話來,嗓音也格外洪亮。她把顧同昭叫到面前,讓她俯下身,把自己的臉湊上去親了她一下,又叫馮驥才親親顧同昭。大家都笑了,融融愛意瞬間充滿冰心的書房。
在場的朋友順勢起哄說:“大馮,你總說給冰心磕頭拜壽,我們誰也沒見過!”
“他是個口頭革命派!”冰心笑嘻嘻地說。
“冰心先生,我給您磕頭了!”
言罷,只見馮驥才真的跪下身來,趴在地上給冰心磕了三個頭。
“你怎么說來就來……”冰心坐在輪椅上,無法起身阻攔,被逗得止不住笑聲,臉上的表情還有些發窘。
“照老規矩,晚輩磕頭,您得給紅包。”
冰心想了想,邊拉抽屜,邊說:“我還真有件禮品給你。今年過生日時,有人給我印了一種壽卡,凡是朋友們來拜壽,就送他一張作紀念。現在,也獎給你一張吧!”
這是一張粉紅色的卡片,精美雅致,上邊印著金色壽字,背面是冰心手書的一句座右銘:“有了愛便有了一切。”
“這壽卡是編號的,限量一百。這是他們為了叫我長命百歲。”冰心補充道。
馮驥才接過冰心給他的壽卡一看,編號77,便打趣說:“我是77號,看來活不到一百了。”
“胡說。你又高又大,比我分量大多了。”冰心說著,要過他的壽卡,拿起桌上的圓珠筆,在兩個“7”字橫筆下勾了半個小圈兒,馬上變成“99”了。然后又寫上一句:“驥才百壽,冰心,1992,12,20。”
大家看了無不驚詫:冰心老人的智慧、幽默、機敏,真是令人折服啊!
興之所至,冰心回憶起六十年前,她和吳文藻在北京西山一個古廟后院的破屋里結婚度蜜月的情景,說得開心而快活,弄不清她是自嘲,還是為當年的苦中作樂而洋洋自得。
之后,她話鋒一轉,忽然問馮驥才:“你們怎么結的婚?”
“我還不如您哪,我是‘文革’高潮時結的婚。”
馮驥才便將他的新婚之夜如何被紅衛兵騷擾、兩人如何在驚恐中和衣而臥的遭遇,繪聲繪色地講述了一遍。
說完,他以為冰心會說幾句同情和安慰的話。
不料,冰心卻一臉嚴肅地告訴他:“馮驥才,你不要抱怨生活。你們這樣的結婚才能永遠銘記。大魚大肉的結婚都是大同小異,過后是什么也記不住的。”
意猶未盡,冰心又告訴他,前不久一位大人物來看她,說了些“長壽幸福”之類的吉祥話——
“我對他說,我雖然長壽,卻不總是幸福的。我的一生正好就是‘酸甜苦辣’四個字。我的少年時代留下許多辛酸,這是酸;青年時代留下一些甜美記憶,這是甜;中年以后,‘文革’十年,苦不堪言,這是苦;現在老了,正如人們常說的,姜是老的辣!”
她說到“辣”字時,脖子一梗,顯示出一種知識分子的風骨,給馮驥才的印象極為深刻。
繼而,她問了馮驥才一個問題:“要是碰到大人物,你敢說話嗎?當然,要看你說什么。要說別人不敢說、又非說不可的話。馮驥才,你拿的工資可是人民給的,拿了人民的錢就得為人民說話,不要怕!”
說完,她還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這一眼好厲害,似乎要嵌入他的骨子里。
他喜歡她此時的樣子,很氣概,很威風。她吐字和寫字一樣,一筆一畫,從不含糊。她一生都通達透徹,思維在腦海中宛若一顆顆美麗的石子,沉積在清澈見底的湖水中。
他的心仿佛被她融化了。
他曾為她畫一幅《海》。畫幅不大,因為她的房間太窄。
但是她說:“只要是海,都是無邊的大。”
在與她的交往中,他懂得了什么是“大”。大,不是目空一切,不是作宏觀狀,不是從某種高度俯瞰天下。人只要有境界,都可以做到既博大又親近,既遼闊又豐盈。那便是大智,大勇,大仁,大義,大愛,以及正大光明。
他耳畔響起了德彪西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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