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光塵》
我常在薄暮時分啟卷,宋人的詞句便如初秋的晨露,從紙隙間浮升起來。它們不是唐時的金鐘玉磬,倒似宋瓷冰紋里滲出的月光,在素箋上蜿蜒成銀河的支流。
看那三字句“江南好”,短促如雨點擊檐;四字句“霧失樓臺”,疏朗若云開遠(yuǎn)岫;至七字長句“平林漠漠煙如織”,便成了墨色在紙上鋪展的平野。長短句交疊處,恰似群山在霧靄中隱現(xiàn)。蘇軾寫“缺月掛疏桐”,五字如孤鴻掠影;辛棄疾吟“醉里挑燈看劍”,六字似金石相擊。每個停頓都藏著未盡的余韻,仿佛詞人故意在格律里留下孔隙,容得下千年的回聲。
我尤愛那些虛字點化的靈光。一個“矣”字如葉落空庭,一個“哉”字似鐘杵叩夜。周邦彥的“水面清圓,一一風(fēng)荷舉”,“一一”二字竟讓風(fēng)有了纖指的觸感。李清照的“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獨自”與“怎生”相銜,把長夜擰成解不開的愁結(jié)。這些字粒如此之輕,卻壓得住整闋詞的情思。
宋詞的句式原是宋人觀世的鏡片。他們將浩蕩河山收入硯池,把千秋歲月凝作平仄。看晏幾道寫“落花人獨立”,五字如工筆勾勒孤影;至“微雨燕雙飛”,五字又暈染出雙燕的墨痕。張炎吟“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十二字間多少欲言又止的頓挫。那些句式褶皺里,藏著未融盡的雪色,未道破的春聲。
夜半推窗,星河垂落如詞譜。那些長短句忽而化作光塵,在指間流轉(zhuǎn)——柳永的“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是拂過掌心的涼霧,秦觀的“自在飛花輕似夢”則如棲在睫上的蝶羽。原來真正的精微從不囿于平仄,而是讓每個字都成為透光的棱鏡。千年前詞人埋下的句式,至今仍在折射著人間共通的悲歡。
【創(chuàng)作手記】霜夜重翻《詞綜》,見月光移過姜夔詞箋,那些長短句竟在素壁上投下清影。恍然悟得宋詞句式原是時空的褶皺,詞人將生命體驗壓成琥珀。我們觸碰這些光塵時,實是在撫摸永恒情思的結(jié)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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