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在司法實踐中，因瑣事爭執引發的傷害案件，經常面臨“證據不足不起訴”與當事人“殺人償命”觀念的沖突。本文通過三起典型案例，展現檢察機關在依法作出不起訴決定后，如何實現案結事了。這些案例既堅守“證據裁判”法治底線，又通過“領導包案”等機制傳遞司法溫度，實現政治效果、社會效果和法律效果的統一。

2025年4月，廣西壯族自治區檢察院黨組書記、檢察長楊正根（右一）接待信訪人。

2024年4月，江西省萍鄉市檢察院黨組副書記、副檢察長榮劍（左二）接待申訴人。

2025年4月，海南省檢察院黨組成員、副檢察長王慶民（左三）與當事雙方面對面溝通，現場釋法說理。

司法實踐中，有一類非常棘手的案件：雙方當事人因小事發生爭執，拉扯之間有人受傷甚至突發疾病去世，基于樸素的“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觀念，受傷一方要求追究對方的刑事責任，但辦案卻因證據不足無法批捕起訴，受傷方便會到檢察機關申訴、信訪。如何讓受傷方理解法律規定？如何保障受傷者的合法權益？記者日前采訪到這樣三起案件——

“六尺巷”的智慧

化解宗親糾葛

“千里修書只為墻，讓他三尺又何妨？”2024年4月23日，海南省檢察院副檢察長王慶民在該省臨高縣檢察院12309檢察服務中心接訪時，用清代“六尺巷”的典故，苦口婆心地勸解對簿公堂的一對親戚。

在王慶民面前，68歲的陳某金與丈夫的堂弟符某智相對而坐——一道辣椒地的圍欄，讓這兩家血脈相連的宗親反目成仇，更讓腰傷未愈的陳某金奔波申訴了半年。

事情發生在2023年11月，村民符某智與陳某梅（陳某金的兒媳）因辣椒地圍欄的位置爭執不下。

“你們家的圍欄多占了我們家的地！”雙方各執一詞，從口角之爭升級為肢體沖突。陳某梅喊婆婆陳某金幫忙，就在陳某金伸手拽住符某智胳膊的瞬間，符某智反手致陳某金摔倒。經鑒定，陳某金腰椎壓縮性骨折，構成輕傷二級。隨后，公安機關以符某智涉嫌故意傷害罪將該案移送至臨高縣檢察院審查起訴。

臨高縣檢察院副檢察長吳斌審查案件時發現了問題：“根據刑法和相關司法解釋，認定構成故意傷害罪需證明行為人具有傷害故意。陳某金是勸架還是助陣？符某智是故意推倒陳某金，還是為掙脫導致陳某金摔倒？其行為性質不同，會直接影響對符某智推搡意圖的判斷。”

吳斌介紹，推搡、撕扯等輕微暴力致傷，需結合雙方關系、沖突起因綜合判斷是否為故意，而現有證據難以證明符某智是采取什么方式、以什么力度致使陳某金倒地，考慮到兩家系五服內宗親，且沖突源于土地糾紛，難以認定傷害故意。最終，檢察機關依法作出存疑不起訴決定。

“不討個說法，我決不罷休！”2024年初，腰傷未愈的陳某金在家人攙扶下走進海南省檢察院第二分院申訴。該院普通犯罪檢察部主任張暉拿著《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耐心解釋：“定罪證據達不到‘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標準，檢察機關應當作出不起訴決定。臨高縣檢察院的處理正確，我們決定維持。”

案件雖塵埃落定，但雙方當事人的矛盾仍未化解，陳某金也未獲得經濟賠償，她瘦弱而又步履蹣跚的身影一直在張暉腦海里浮現。“案子結了，傷者利益卻沒有得到保障，能否啟動司法救助？”張暉思索著。

該院將情況報告海南省檢察院后，海南省檢察院黨組書記、檢察長張毅當即指示“要解法結，更要解心結”。該院決定啟動領導包案機制，并指派副檢察長王慶民前往臨高縣辦理該案。

踏勘辣椒地界樁、走訪村民、向村委會了解涉案土地權屬，王慶民進一步調查核實案情。

聯合接訪時，王慶民先向陳某金解釋：“人們對案發現場說法不一，證據鏈確實有缺口。”又轉而向符某智說：“你推倒嫂子不賠禮道歉，法理人情都說不過去。”同時，他還結合“六尺巷”的故事，深入淺出地講寬容謙讓、不爭小利的道理，雙方的火藥味逐漸消散……

符某智起身鞠躬，并對陳某金說道：“嫂子，對不住！看病的錢，我一定想辦法湊出來！”他當場掏出5000元交給陳某金。得知還可以申請司法救助，陳某金家人直言治病的錢有著落了……隨后，陳某金及家人簽署了息訴罷訪承諾書，兩家人的關系終于恢復了。

與人爭執后猝死

對方該擔何責

“楊檢察長，你這一句‘今天我就是來聽你說心里話的’，讓我憋了一年的委屈終于有了出口。”2025年4月19日，在廣西壯族自治區興安縣界首鎮和平村調解室，申訴人張某瓊面對接訪的廣西壯族自治區檢察院黨組書記、檢察長楊正根，淚水奪眶而出。

2024年3月，張某瓊的父親張某壽與素不相識的蔣某寬因打牌發生爭執推搡，很快被圍觀群眾拉開。然而，就在蔣某寬離開現場兩三分鐘后，張某壽突然倒地，經搶救無效死亡。法醫鑒定意見顯示，張某壽系因冠狀動脈粥樣硬化性心臟病猝死。

事后，公安機關以蔣某寬涉嫌過失致人死亡罪提請興安縣檢察院批準逮捕，但檢察機關全面審查后作出了不批準逮捕的決定。

“我們無法接受這個處理結果！”張某瓊強烈質疑對父親死因的解釋。為尋求“真相”，她多次前往桂林市檢察院反映情況，情緒十分激動。興安縣檢察院將該案列為重點關注案件，并層報廣西壯族自治區檢察院。

經前期調閱原案偵查卷宗、檢察卷宗，全面細致審查事實認定、證據采信、法律適用等情況，2025年4月10日，楊正根接手此案后，帶領工作專班全力推進案件辦理，并決定此次下沉接訪時圍繞案件核心難點——蔣某寬的推搡行為與張某壽的死亡之間是否存在因果關系，進行透徹的法理剖析。

“蔣某寬承認與你父親發生爭吵并推搡，但周圍證人都證明他們很快便被拉開，鑒定意見也證實你父親體表只有輕微挫擦傷，死因是急性心臟病發作，沒有證據證明你父親遭受毆打導致死亡。”楊正根向張某瓊解釋道。

楊正根進一步向其闡釋法理情：“按照刑事訴訟法相關規定，逮捕必須符合有證據證明有犯罪事實等嚴格條件。我們理解家屬的悲痛，但檢察辦案必須堅守證據和法律，不能以情感或猜測代替法律判斷。”

理解了不批捕的原因后，張某瓊的心結解開了一半，但她仍有委屈：“那我們之前提起民事訴訟，法院為什么判他賠償呢？這不說明他有錯嗎？他現在既不道歉也不賠償，我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這是另一個層面的問題。”楊正根隨即解釋道，“刑事責任和民事責任是兩套不同的法律評價體系。法院認定蔣某寬的推搡行為是你父親情緒激動、心臟病發作的誘發因素，存在一定的過錯，因此判決其承擔相應民事賠償責任，這于法有據。他不履行判決，則是另一個法律問題，檢察機關一定會加大監督力度，督促法院盡快執行到位。”

聽到這里，張某瓊點了點頭。楊正根繼續寬慰張某瓊：“遇事不能被情緒壓倒。纏訪鬧訪更解決不了問題，反而會讓自己陷入被動。家里有實際困難，檢察機關也會幫助解決。”

設身處地的關懷融化了張某瓊心中的堅冰，她長舒一口氣后在息訴罷訪承諾書上簽名：“您把法理和道理都講透了，我心服口服。”

考慮到張某瓊母親身患尿毒癥、心臟病等多種疾病，家庭生活陷入困境，廣西壯族自治區三級檢察院聯動，為其發放司法救助金。興安縣檢察院還協調當地民政部門減免了張某瓊父親的殯葬費用，協助其母親辦理了低保和大病醫療臨時救助。心理咨詢師也持續為張某瓊提供心理疏導，幫助這個歷經創傷的家庭重拾生活信心。

刑事追責證據不足

不等于民事無責

盛夏的江西省萍鄉市湘東區麻山鎮桃源村，山林綠意濃如酒，一束束陽光射入林下，照亮若隱若現的林地邊界。“綠色是希望的象征，卻成了兩家人多年積怨的導火索。”回顧案件辦理過程，萍鄉市檢察院普通犯罪檢察部檢察官向瀾深有感觸。

胡某甲與胡某乙同住一村，兩家因林地樹木歸屬權發生沖突。2023年2月17日，胡某甲與胡某乙父親再次發生爭執，隨后，胡某乙帶著姐姐胡某丙、外甥胡某丁來到現場。爭執過程中，胡某甲見對方人多，聲稱將返回住所拿刀，胡某乙、胡某丙、胡某丁上前阻攔，雙方由言語交鋒升級為肢體沖突。待村干部拉開后，胡某甲已經因為左腳受傷無法行走，經鑒定為輕傷一級，傷殘等級評定為十級。事后，胡某乙、胡某丙、胡某丁向胡某甲賠償醫藥費3萬元，胡某乙等3人因涉嫌故意傷害罪被公安機關取保候審。

當案件移送至萍鄉市湘東區檢察院后，一個關鍵問題擺在面前：胡某甲的輕傷究竟是誰造成的？

“我們審查案卷、組織公開聽證，并聯合多方力量進行調解。”湘東區檢察院檢察官姚姿說，“現有證據既無法鎖定具體致傷人，其腳踝處受傷的形成過程是否系自身導致也難以排除合理懷疑。這種為擺脫或防御的輕微暴力，不宜認定為刑法上的故意傷害行為。”最終，檢察機關依法對胡某乙等3人作出存疑不起訴決定。胡某甲不服，向檢察機關提出申訴。

由于該案涉及數個家庭，當事人積怨已久，引起江西省檢察院黨組書記、檢察長丁順生的關注。

“申訴人的權益是否得到保障？鄰里矛盾能否真正化解？”丁順生全面了解案情，并組織刑事檢察、控告申訴檢察部門資深檢察官共同“會診”，圍繞事實認定、證據采信、傷害因果關系、法律適用等焦點深入論證。

“我們調閱了所有卷宗，實地復勘沖突現場，逐一復核關鍵證人證言。”萍鄉市檢察院檢察官告訴記者，他們數次通過接訪、電話溝通，用通俗易懂的語言向胡某甲解釋為何證據不足不起訴。

“刑事追責證據不足，不等于民事無責。”檢察官告訴胡某甲，“因沖突受傷產生的損失，你們可以通過民事訴訟進行主張。”隨后，胡某甲依法提起民事訴訟。一審法院審理后，認定胡某乙應對沖突升級負主要責任，判決其承擔80%的賠償責任，賠償胡某甲14萬余元。胡某乙上訴，二審法院終審維持原判。

“嚴格依法辦案、不枉不縱是化解該案矛盾糾紛的關鍵。”事后，江西省檢察院控告申訴檢察部主任李浩總結道，“我們實地走訪案發現場，復核關鍵證據，嚴把事實關、證據關和法律適用關，在此基礎上引導雙方回歸民事訴訟軌道解決糾紛，既維護了申訴人的合法權益，也贏得了其對司法機關的信任，真正實現案結事了。”

【來源：檢察日報·先鋒周刊 作者：谷芳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