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C叔
平望的河多,橋多,撐船的人也多。周老四就是靠著一條烏篷船,在江南的水網里討生活的。他家在鎮梢頭,一竿子就能把船撐進太湖。妹妹英兒小他十歲,爹娘走得早,是周老四一手帶大的,尋常日子里,就在岸上拆拆洗洗,等哥哥回來。
那天,周老四從湖州拉了一船菱角回來,天色擦黑,過湖州那座三孔的老石橋。橋洞里暗,水流也急,他把竹篙奮力往橋墩邊一探,想借個力。手底下“咯噔”一下,像是頂到了什么瓦罐,脆生生的。接著“咕咚”一聲,有個黑乎乎的東西滾進了水里,水面上漾開一圈渾濁的渦。周老四心里“咦”了一聲,也沒太當回事。水里的壇壇罐罐多著呢,誰知道是哪年哪月哪家落下的。
船靠了岸,菱角搬進了屋。英兒卻不大對勁,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早早地就躺下了。到了半夜,周老四被妹妹屋里的說話聲驚醒。那聲音蒼老,沙啞,帶著一股子湖州人才有的慢悠悠的腔調,哪里是英兒清脆的嗓子。
“我乃湖州徐半仙。想當年,府臺道臺見了我,哪個不恭恭敬敬稱一聲‘先生’!你區區一個船夫,竟敢把我的骸骨壇子捅進水里,是何道理!”
周老四壯著膽子推開門,只見英兒坐在床上,眼神直勾勾的,像是看著他,又像是看著他身后的什么東西。周老四嚇得腿肚子直轉筋。這事兒在水鄉不稀奇,可落到自己妹妹身上,就是天大的事。
第二天,英兒退了燒,人也清醒了,卻像變了個人。她讓哥哥去買上好的湖筆徽墨、雪白的宣紙。英兒從小不識字,針線活倒是利索。可現在,她捏著筆桿,竟真能寫出歪歪扭扭幾個字來。鎮上的人聽說了這件奇事,都圍來看。有人半信半疑,遞上自家的生辰八字。英兒(或者說,是那個“徐先生”)接過來,瞇著眼,掐著指頭,嘴里念念有詞,什么“子午卯酉”“金木水火”,一套一套的,說得頭頭是道。
你說他算得準吧?也不盡然。他說東家李大媽今年要發筆小財,結果李大媽養的幾只老母雞,倒叫黃鼠狼叼走一只。他說西家張木匠的兒子年底能娶上媳婦,可那小子的婚事還是一點著落沒有。
但是,怪就怪在這里。他給李大媽說,財是“活財”,走了還能來,讓她別把雞看得太重,反倒要多關照自己孫子的學業,那才是長遠的富貴。李大媽聽了,心里舒坦了。他給張木匠說,姻緣這事,是“正緣”,急不得,讓他把給兒子準備的婚房再修繕修繕,到時候梧桐樹栽好了,不怕引不來金鳳凰。張木匠聽了,覺得在理,也就不那么焦躁了。
來找“徐先生”的,多是鎮上這些有心事、沒去處的人。他們要的,似乎也不是一個準信兒,倒像是一份寬慰,一個臺階,一個“理應如此”的說法。英兒就這么“病”著,哥哥周老四的心情卻很復雜。妹妹不發燒,不難受,能吃能喝,只是偶爾會用那蒼老的腔調,嘆一口氣,說一句:“罷了,罷了。”
周老四想過去城隍廟告狀,把這來路不明的先生趕走。可他看著那些領了“指點”后,臉上多了幾分平靜的街坊鄰里,又看著妹妹安安穩穩地坐在窗前,煞有介事地給人排八字,竟有些不忍心。
這“徐先生”也有要求。他不要錢,但每日里要一杯用湖州岕茶泡的濃茶,要一碟平望醬菜,還得聽一小段蘇州評彈。周老四都依了他。日子久了,周老四覺得,家里好像不是住了個鬼,倒是多了個租客,一個有點脾氣、有點講究,但并無惡意的老先生。
有時,哥哥收船回來,疲了,英兒會用那老先生的口吻說:“船家,今日水色如何?風大不大?身子骨是本錢,莫太勞累。” 周老四聽著,心里一熱。爹娘走后,再沒人這么絮絮叨叨地關心他了。
一年后,英兒生了一場小病。病好后,她醒過來,眼神是自己的了,聲音也是自己的了。她看到滿屋子的筆墨紙硯,納悶地問:“哥,家里怎么這么多紙?我好像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
那個湖州來的徐先生,就這么走了,像是來時一樣,無聲無息。
鎮上的人有點失落,但日子還得過。周老四把那些寫了字的紙都收好,包了起來。英兒又變回了那個在岸上等哥哥的尋常姑娘,只是偶爾,她給哥哥泡茶時,會下意識地把茶葉放得特別多,嘴里還哼著一段她自己都不知道名字的評彈小調。
周老四覺得,那個徐先生,生前在湖州城里看盡了督撫司道,迎來送往,大約也是寂寞的。死后,骸骨無人照管,掉進水里,更是寂寞。他賴上英兒,與其說是報復,不如說是想找個地方,再跟人說說話。他算不準別人的命,是因為他連自己的朽骨都護不住。可他算準了人心,人心,要的往往不是天機,而是一點不冷不燙的暖意。
故事改編自《子不語》里的算命先生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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