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溫天,上海蒸騰著熱浪。國泰電影院內卻涼爽得讓人心頭一靜。27歲視障青年胡華健拄著盲杖走進影廳坐下,來這里“看”電影。
放映廳里,37歲的解說員張之瑋調試著話筒,11歲的女兒金煊在一旁整理解說詞。燈光漸暗,銀幕亮起,張之瑋的聲音在黑暗中流淌:“畫面里,男主角站在雨夜的街道上,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滑落,他的眼神充滿猶豫……”胡華健微微仰頭,嘴角揚起一抹微笑。這一刻,他“看見”了那一幕幕畫面。
無障礙電影放映現場。
2012年起,上海市部分電影院開設了無障礙電影專場,每月固定為視障人士免費放映配有解說的電影。無障礙解說并非簡單配個旁白,而是在保留原版電影對白的同時,在電影聲音空白處用準確、恰當、精練的語言將電影的背景畫面、人物形象、動作、內心活動解說清楚,使視障人士能聽懂,幫他們構建起完整的電影世界。
做到這一點并不容易。一群無障礙解說志愿者用細膩的語言,將電影畫面轉化為一個個靈動的聲音符號,傳遞到每一位視障觀眾的耳中、心中。
一 嘗試走出家門
“如果沒有解說,我只能聽到臺詞,卻不知道角色在做什么。”胡華健說。無障礙電影放映期間,解說員不僅要描述動作、場景,還要傳遞情緒,比如“女主角的手指微微顫抖,她強忍淚水轉身離開”。這種細膩的表達,讓視障觀眾能像明眼人一樣感受電影的情感張力。
這需要解說員把控整部電影的節奏。張之瑋的工作單位是上海市語言文字工作者協會,每次解說電影,已經志愿服務4年的她仍然和第一次一樣做好充分準備——反復觀看電影,將解說詞通讀三遍,確保每一句話精準對應畫面節奏……
“最難的不是解說,而是在有限的時間里傳遞足夠的信息。”張之瑋說。例如,在解說電影《力量密碼》時,她需要在槍戰戲的短暫靜默中快速描述:“男主角側身翻滾,子彈擦過他的肩膀,他咬牙舉槍反擊……”高強度的語言輸出,要求解說員兼具播音技巧和電影理解力。該片的故事發生在上海、寧波、蕪湖多地,故事場景及人物語言都有江南風情特色,伴隨著劇情跌宕起伏,手持話筒的張之瑋用她細膩的理解,在影片人物的對白間隙,盡可能給盲人們描繪更多電影細節。
女兒金煊受母親影響,8歲開始參與無障礙解說,是團隊里年齡最小的志愿者。起初,張之瑋只是想讓女兒感受幫助他人的快樂,沒想到金煊對解說充滿了熱情,還展現出過人的天賦。無障礙電影解說腳本通常有2萬字,對于成年人來說都頗具挑戰,更何況是一個孩子。但金煊展現出超乎常人的毅力,面對腳本中大量不認識的字,她一字一字地查,一筆一畫地記。在日復一日的查閱與學習中,她不僅攻克了解說腳本的難關,語文成績也有了顯著提升,在班里名列前茅,早早地掌握了遠超同齡人的識字量。
志愿者張之瑋、金煊母女在解說。
3年解說生涯,金煊和媽媽積累了豐富經驗,也收獲了許多感動。一次,在一場公益活動的彩排現場,一位來自盲校的同齡女孩在聽到金煊的解說后,興奮地對著她呼喊:“我認得你的聲音!”原來,這位盲校女孩曾通過無障礙電影聽過金煊的解說,對她的聲音印象深刻。這份跨越視覺的“相識”,讓小小年紀的金煊感受到了自己工作的意義。她的聲音,真的能為視障人士打開一扇了解世界的窗戶。尤其是那稚嫩卻充滿力量的童聲,常常為視障觀眾帶來別樣的驚喜。
有位視障老人感慨道:“聽著小孩子的聲音,感覺自己年輕了,好像回到了年輕時和子女們的相處時光。”還有不少視障人士反饋,當聽到孩子清澈的聲音出現在解說中時,瞬間被注入了鮮活的生命力,仿佛看到了陽光下奔跑的孩童,感受到了最純真的快樂。這種新奇的聽覺體驗,讓許多原本習慣待在家中的視障人士,愿意走出家門,走進無障礙電影放映現場。
這幾年,金煊利用寒暑假為視障人士講解了《力量密碼》《雪豹和她的朋友們》《三大隊》等公益電影。媽媽張之瑋說,只要孩子愿意,她會一直支持女兒走在志愿者的道路上,未來希望女兒一直能去關愛和幫助他人。
二 打磨文字腳本
對無障礙電影來說,解說腳本的撰寫至關重要。文字表達能到什么程度,決定著視障者能欣賞到什么程度。
王君芳畢業于浙江傳媒學院,今年46歲的她現任上海電視臺法治頻道主編。扎實的專業功底和細膩的文筆,讓她成為無障礙電影解說腳本創作的中堅力量。“電影解說腳本不能糊弄,老百姓愛看的,就得下苦功夫。”這是王君芳的理解。她深知,視障觀眾雖看不到畫面,卻能通過解說詞“觸摸”到電影的靈魂。
由于嚴格的版權保護要求,無障礙電影公益解說團隊的負責人曲大鵬總會親自將存有片源的U盤送到王君芳家中,這份沉甸甸的信任,是創作的基礎。面對電腦屏幕上流轉的光影,王君芳需要將視覺畫面轉化為精準的文字語言,從人物微表情的細微變化,到場景氛圍的渲染鋪陳,每個細節都要變成可感知的聲音符號。
在日本著名電影《情書》的解說詞里,王君芳是這樣描寫的——這是神戶一座低矮的小山丘,地上積雪很厚,博子在雪地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小山下是一個村莊,雪還在漫天地下著,沒有陽光。冬天的樹木尤其蕭瑟。博子往山下走去,身影變得越來越小,走到后面,她開始小跑起來,像一只輕靈的小鹿……具象的描述,讓觀眾身臨其境。
為了能在現場解說時精準地卡在人物對白和音效間隙,王君芳每次寫腳本都需要對照電影畫面反復修改。有時候某一幕的描述太多,擠壓到對白,又得適時減少字數。她以秒為單位來回拉進度條,一天能寫二三十分鐘的畫面時長,就算是很快了。一部90分鐘的電影,她常常得花一個星期才能完成。
撰寫解說詞的志愿者王君芳。
創作之路并非一帆風順。面對繁重的本職工作與復雜的腳本任務,王君芳也會偶爾陷入拖延的焦慮。但每當看到曲大鵬專程送片的身影,想起視障群體對電影的期待,她總會迅速調整狀態,一頭扎進創作中。有趣的是,為了檢驗解說詞的流暢度與感染力,她常常在家中大聲念出來,有時丈夫還在熟睡、兒子還在寫作業,他們也從不抱怨,反而成為最早的“聽眾”,還會提出修改建議。
在王君芳看來,每一份解說詞都是與視障觀眾的“心靈對話”。用專業與熱愛,將一幀幀畫面編織成有聲的故事,讓文字化作視障群體的眼睛,在電影的世界里自由馳騁。
三 氛圍無可替代
曲大鵬是這支隊伍里不可或缺的“追光者”。
1974年出生于哈爾濱的他,同樣畢業于浙江傳媒學院。自2012年投身無障礙解說公益工作以來,他以熾熱情懷與堅定信念,為視障群體搭建起通往光影世界的橋梁。曲大鵬至今還記得,當年有位老先生,在電影結束后,特意摸索著走到他跟前,握手擁抱他表示感謝,離開前還向他深深鞠躬。
曲大鵬一直向社會普及盲人與視力障礙者的區別。視力障礙是涵蓋所有視力受損情況的廣義概念,而盲人特指視力損失最嚴重、無法通過矯正或治療改善的群體。兩者在定義范圍、分級標準、生活適應方式等方面存在差異。這十幾年走進影院的是視障者,全盲的占比大約三分之一,更多的是有一些光感或者醫學上叫作有手指晃動感的視障人士。
曲大鵬投身公益無障礙電影解說事業已有十多年。
胡華健就是后者。家住青浦區的他形容自己眼前的世界,用的是“影影綽綽”四個字。他是多年觀看無障礙電影的忠實粉絲,在這一過程中,他和曲大鵬逐漸熟識,相差24歲的他們成了忘年交。曲大鵬非常欣賞這位弟弟,因為“年輕人身上洋溢著活力”。胡華健不止一次地告訴曲大鵬,觀看無障礙解說電影不僅是娛樂,更是連接視障群體與社會的重要紐帶。
“雖然現在視頻平臺很方便,但現場觀影的氛圍無可替代。”胡華健常向身邊的視障朋友分享感受:“當解說聲、電影原聲與現場觀眾的反應交織在一起,你能真切地‘觸摸’到電影的溫度,我甚至覺得現場的解說員是帶著表演的,而且表演是連貫的,隨著情節發展順序演進的。給聽眾提供了情緒醞釀的過程,感受到與他人共鳴的快樂。”因此,胡華健也一直呼吁更多視障者走出家門,參與線下無障礙觀影活動,融入社會生活。
胡華健的好朋友褚衛是先天盲人。今年36歲的她從2014年開始“看”無障礙電影。“早上6點多就出門,特意從青浦趕到市區來看場電影,3個小時都在路上。”盲校畢業后,褚衛在一家盲人按摩院工作,每天用雙手為顧客舒緩疲憊。每個月,她都會期待一場“聲音的旅行”。“我永遠記得第一次‘看’《敢死隊3》時的震撼。”褚衛回憶,激昂的背景音樂、解說員充滿張力的講述,讓她仿佛置身于槍林彈雨的戰場,感受到熱血沸騰的英雄氣概。
四 光芒從未熄滅
十余年間,上海這座城市以及志愿者們讓褚衛感受到了滿滿的誠意和感動,幾十部電影通過聲音走進她的世界。最讓她動容的是抗疫題材影片《中國醫生》。解說員細膩的描述,將醫院里緊張的搶救場景、醫護人員疲憊卻堅定的神態,轉化為一個個鮮活的聲音畫面。“原來醫生不只是課本里的‘白衣天使’,他們也是會累、會害怕的普通人,但為了守護生命,他們選擇勇敢逆行。”這部電影讓褚衛對醫生有了更深的理解與敬意,也讓她看到平凡人身上閃耀的人性光輝。
日常生活中,視障青年儲衛在做美甲。
褚衛的男朋友也是位視障人士,這讓兩人對“看見”世界有了更深的共鳴。“我的心愿很簡單,就是有一天能牽著他的手,走進無障礙電影院,一起‘看’場電影,讓他也感受聲音帶來的震撼。”
因為觀看無障礙電影,胡華健開始深入探索音頻創作領域,從受益者成為傳播者與倡導者。借助語音讀屏軟件,他可以熟練地運用文字編輯,將自己的理解融入作品,用技術為視障群體搭建起感知世界的新通道。
視障青年胡華健在生活中熟練運用助盲儀器
如今,上海的無障礙電影解說事業已發展成為一個溫暖而有力的公益體系。每個月的最后一個周三、周四和周五,上海16個區的殘聯指定影院都會定期開展無障礙電影解說活動。曲大鵬的微信工作群也已經匯聚了463名志愿者。他們大多來自上海廣播電視臺及各區融媒體中心。隨著影響力不斷擴大,服務范圍已覆蓋到崇明、金山、青浦等地。
“希望視障朋友無論身處何地,都能平等地享受電影藝術帶來的快樂。這是一種生活社交方式,在這里,可以見到老同學、交到新朋友,還可以與志愿者互動交流。我們非常喜歡這種方式,它讓視障朋友能夠感受到社會的溫暖和關愛。”在曲大鵬看來,視力殘障群體需要的不僅是幫助,更是尊重與平等對待,而無障礙電影正是給予他們平等文化權利的重要途徑。
金煊也在作文里寫到,看電影就像是看別人的故事,體驗一段人生。“無障礙解說的意義,或許不僅在于讓視障者‘聽見’電影,更讓他們感受到,這個世界的光從未熄滅。”
影院里,片尾曲響起,胡華健仍沉浸在故事中。張之瑋和金煊走到他身邊,輕聲問:“今天‘看’得開心嗎?”
他點點頭,說:“就像真的看見了。”
原標題:《新民特稿|聽“見”電影》
欄目編輯:潘高峰
來源:作者:新民晚報 杜雨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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