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高手在民間”,確實有道理。
前幾年坐出租車,幾個朋友聊天,不知怎么話題轉到議論抽煙的危害。有的朋友頗有學術思維,一二三四說了很多,差不多可以寫篇論文。
最后司機大哥一句話:“說到底那煙是東西,人被東西拿住,沒勁!”——討論就此結束,大家都醍醐灌頂、高山仰止了。
煙草是東西,金錢財物也是。被煙草“拿住”沒勁,被金錢財物“拿住”也沒勁。
當然金錢財物與百害無一利的煙草還不一樣,如果取之有道、用之有方,還是不錯的事情。問題就在于人能否有道有方——能,則物善其用;否,則貽害大方,也就是被金錢財物“拿住”了。
用之有方,就是于己維生命、養身體、健心靈,不吝嗇而有節制,于人給祝福、送溫馨、救急困,有愛心而不擺譜。取之有道,就是善取、合法、遵德、有度,不貪得無厭、無法無天。
要做到有道有方,就是要對金錢財物有正確的態度,作主人的態度,把錢物看成人生的外在工具、親隨跟班,從心靈和精神領域善于調度,在具體操作層面張弛有度。相反的就是作奴隸的態度,把錢物視為人生的崇拜圖騰、定心神器,從心靈和精神領域畸形認知,在具體操作層面被牽著鼻子走。
被金錢財物“拿住”的人不少。但是也有好樣的,不被“拿住”。曹公的課就從這里開始。
一直有人疑惑:鳳姐那么聰明,“脂粉隊里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為什么不能抄秦可卿“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于此。合同族中長幼,大家定了則例,日后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祭祀供給之事”這送上門的“榮時籌畫下將來衰時的世業,亦可以常遠保全”作業?
原因看起來很多,歸根結底就一條,因為她被金錢財物“拿住”了,而秦可卿的辦法有損于她的錢物利益——我們先說這么一句,后文再解釋。
鳳姐自恃婆家有勢,“告我們家謀反也沒要緊”;娘家比婆家還有錢,“把我王家的地縫子掃一掃,就夠你們過一輩子呢”,所以特別注重自己“舉止舒徐,言語慷慨,珍貴寬大”的形象,喜歡“揮霍指示,任其所為,目若無人”的感覺。
例子不用太多,只看一例,鳳姐對劉姥姥的態度。
“知道的呢,說你們棄厭我們,不肯常來,不知道的那起小人,還只當我們眼里沒人似的”——這話,無非是有錢的人腰包豪橫,損“秋風客”無事不登三寶殿;“這是二十兩銀子,暫且給這孩子做件冬衣罷。若不拿著,就真是怪我了”“天也晚了,也不虛留你們了,到家里該問好的問個好兒罷”——看起來風姿綽約、禮數周到,話里話外卻都是“嗟,來食”的味道。
本來,我們還力圖不這么解讀這幾句話。但是試著用盡可能誠懇真摯的語氣念來,反反復復若干遍,卻是個不成。曹公文字厲害,這幾句話無論怎么念,都是一派拿腔拿調、裝腔作勢的聲音。
本來是一件雪中送炭的善舉,非得弄出來居高臨下的架勢。這癥狀,其實就是自己被金錢財物“拿住”了。成了錢物的奴隸,戴上了富貴的枷鎖,從心底里就涌上來那個“架”和“勢”,于是連做好事都不會做了。
同樣的以物濟人,看看別人是怎么做的:
倪二——“也罷,你也不用愁煩,我這里現有幾兩銀子,你若用什么,只管拿去買辦”“你要寫什么文契,趁早把銀子還我,讓我放給那些有指望的人使去”——同樣的雪中送炭,事情講得干脆利落,說得真摯亢爽、豪情仗義,讓人由不得心里火熱騰騰,“輕財尚義俠”,竟是個字字無虛!
賈母——“再找一找,只怕還有青的。若有時都拿出來,送這劉親家兩匹,做一個帳子我掛,下剩的添上里子,做些夾背心子給丫頭們穿,白收著霉壞了”——送給劉姥姥的東西,裹在一批用途之中,說得輕巧含蓄、不露聲色,給足了“親家”面子!
黛玉——“我也知道你們忙。如今天又涼,夜又長,越發該會個夜局,痛賭兩場了”“難為你。誤了你發財,冒雨送來”——本來是對送東西下人的賞錢,但是和生活瑣事、個人愛好、天氣環境連在一起表述,說得自然流暢、妙趣橫生,沒有一點“上下”感覺,讓聽者心里那叫一個“熨貼”!
倪二和賈母是雪中送炭,黛玉是錦上添花,但是效果都比鳳姐好得多,就是因為這幾位對自己的金錢財物有正確的態度——只做實用、不圖虛勢,真正作錢物的主人,擁有自由的風范,而不是被“拿”著玩一些虛活、花架子。
對比完了,回頭再看“舉止舒徐,言語慷慨,珍貴寬大”幾個字,簡直能把人笑抽。
用之無方和取之無道是緊緊聯系在一起的,被金錢財物“拿住”的人,越是注重虛勢,其形象水分越大,見到金錢財物眼睛越紅。
金錢財物是鳳姐擺虛勢的工具,一刻也離不得;金錢財物也是鳳姐人生的取向,一點也錯不得。
鳳姐之所以接下了凈虛那個害死兩條人命的損陰喪德差事,一方面是要“太太不管,奶奶也可以主張了”的虛勢,唯恐落下“倒象府里連這點子手段也沒有的一般”的風評;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拿白花花的三千銀子——“從來不信什么是陰司地獄報應的,憑是什么事,我說要行就行”的人生信條就是這么來的。
自己過生日,老祖宗出主意“大家湊個分子,多少盡著這錢去辦”——這個當然不能謝絕。但是,只要稍微有一點程度、素質的人,這時候就應該站在一邊避嫌,由著事情自自然然走。可是鳳姐卻幾乎就是粉墨登場、上竄下跳,就像處理一般事務一樣張羅,對“這么些婆婆嬸子”人人過秤、個個揩油?!吧舷露既恕保€沒放過“二位姨奶奶”“兩個苦瓠子”。究其原因,一個是要顯示自己在老祖宗面前的特殊存在,再一個還是白花花的“一百五十兩有零”——只是最后才發現“這件事我交給珍哥媳婦了,越發叫鳳丫頭別操一點心”,這筆油水沒到手。
當然,三千兩、一百五十兩,確實不少。可是再分析起來,就讓人更為鳳姐泄氣了。
賈蕓的冰片、麝香,即使用完了倪二的借款,也不過十五兩三錢,可是就哄得鳳姐開心,“聽了滿臉是笑”“聽這一篇話,心下又是得意又是歡喜”——得意的是“沒有人家兒配使這些香料”的奉承,歡喜的就是可以省下“辦端陽的節禮,采買香料藥餌”的花銷,于是就給了“二百兩”的差事。
傷天害理,為了三千兩“大錢”;敲骨吸髓,為了一百五十兩“中錢”;濫用職權,為了十五兩“小錢”(對于“這幾年拿著這一項銀子, 翻出有幾百來了”的人就是小錢)——回頭再看看“舉止舒徐,言語慷慨,珍貴寬大”的人設,一對比,這所作所為就都透著滿滿的小家子氣!
回頭再看醉金剛的話——“這銀子我是不要利錢的,也不用寫文約,若說怕低了你的身分,我就不敢借給你了,各自走開”——我們已經不想再說什么了。
現在我們就能更加明白解釋鳳姐為什么不抄作業了——財產大頭轉移置換后“按房掌管”?那就沒有執行經理人了,以后還怎么得“這幾年拿著這一項銀子, 翻出有幾百來了”的實惠?怎么拿一信兩命換來的三千兩?怎么收冰片麝香一類物事?怎么……對于既靠錢物造虛勢,又見錢物眼就紅的人,錢物就是根本的依仗,雖然知道秦可卿的辦法好,但是被金錢財物“拿住”,已經不由自主了!
被金錢財物“拿住”的人,一旦失去這個依仗,不但物質上匱乏,而且精神上也崩塌——“鳳姐本是貪得無厭的人,如今被抄盡凈,本是愁苦,又恐人埋怨,正是幾不欲生的時候”“別人還不離,獨有璉二嫂子連模樣兒都改了,說話也不伶俐了”。
賈母幾句話更是說得振聾發聵:“鳳丫頭也見過些事,很不該略見些風波就改了樣子。他若這樣沒見識,也就是小器了”“倒是珠兒媳婦還好,他有的時侯是這么著,沒的時侯他也是這么著”“大凡一個人,有也罷沒也罷,總要受得富貴耐得貧賤才好。你寶姐姐生來是個大方的人,頭里他家這樣好,他也一點兒不驕傲,后來他家壞了事,他也是舒舒坦坦的”!
事情就是這樣,金錢財物面前,人格纖毫畢現,已經說得甚為清楚了。順便說一句,我們后邊引用的兩段,都出自程高本。品味其中的道理,再回頭看看曹公的課,并無違和之處——程高本并不是毫無價值的。
作者:風雨秋窗,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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