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曾是黛玉心中的一根刺,哪怕她跟寶玉多講上幾句話,黛玉都要做上一大篇文章。當然,黛玉在感情上,向來沒有安全感,一度還險些殃及大大咧咧的湘云。但盡管如此,我還是覺得,她對于寶釵的格外警惕,并不是沒有道理的。
寶釵一向形象散淡,對人不遠不近,自云藏愚守拙,就是在賈母、王夫人面前,她也顯得從容自若、不亢不卑。但是,這種世外高人的形象,在寶玉面前,總有點不徹底。第二十回,黛玉問寶玉剛才在哪里,寶玉說是在寶姐姐家里,黛玉便不高興,兩人兩下里說岔了,黛玉掉頭就走,寶玉追過去正在哄她,寶釵突然跑來,說,史大妹妹正等你呢,就把寶玉推走了。
我看到這里,總懷疑那會兒寶釵是故意的,她向來知道黛玉對自己不忿,更應(yīng)該知道,自己這會兒橫插一杠子,無異于火上澆油,別說是她沒留心,以寶釵的頭腦,完全能做到耳聽六路眼觀八方。似這樣的情形,還有好幾處,我不是說,這是寶釵的有意示威,而是,她在某種感情的左右下,下意識地想要有所作為。
那么,是愛寶玉的了?也不是。一個人的感情,有很多層次, 不是一下子就能升級為愛的,寶釵之于寶玉,更準確的說法,是一種淡淡的情愫,一個哪怕很聰明很看得開的女孩子,也避不開的青春情懷。
看昆曲《牡丹亭》,總覺得第一場就足夠,后兩場很多余。柳夢梅原本不是一個真實的存在,而是杜麗娘心中生成的男子,寂寞青春里,她用一個女孩子念想中最旖旎的那一部分,創(chuàng)造出這樣一個男子,她希望遇到他,總也等不到,所以她死了。《西廂記》里的崔鶯鸞,僥幸擺脫了這危機,張生出現(xiàn)了,即使這個嬉皮笑臉的男子,對不上她心中的夢想,她也有辦法自欺欺人,裝作以為他就是心中的那個形象。
寶釵一直孜孜于追求一種理性精神,超脫的胸懷,可是就算是電腦設(shè)計出的程序,也有一個逐漸完美的過程,最初的寶釵,未必能戒除那一點與理性精神不能相符的熱情。
盡管寶玉不“好”,無事忙,不上進,但寶釵和崔鶯鶯、杜麗娘一樣,沒有機會遇見其他的男子,那一點熱情,只能傾注于這唯一的人選。被他凝視時,她的臉紅了;他挨打時,她慌慌地探望,并不由自主地哽咽。
熱情,大概就是寶釵從胎里帶出來的那一點“熱毒”,她費了很大的工夫,來戒除“熱毒”,比如,服用冷香丸。那個冷香丸是這樣做成的:“東西藥料一概都有限,只難得‘可巧’二字: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于次年春分這日曬干,和在藥末子一處,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十二錢……白露這曰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其核心,一是冰冷,二是“合時宜”,這兩點,都能夠讓感情降溫。寶釵對寶玉,從最初的一點小曖昧,逐漸變得坦然,可以看出,寶釵的努力,取得了初步的成功。
所以,不管喜不喜歡寶釵,我都不曾覺得寶釵要覬覦“寶二奶奶的寶座”,且不說,這個所謂的“寶座”對于寶釵是否構(gòu)成誘惑,只說,一個在禪學(xué)思想里浸淫甚深的人,如何會不明白,苦苦追求可能會適得其反,苦心經(jīng)營也許是弄巧成拙,倒不如做一個從容坦然的人, 命運出什么樣的牌,就接什么樣的招,隨遇而安,隨機應(yīng)變,成就自己的風(fēng)格與風(fēng)范。
本文節(jié)選自閆紅老師的《十年心事夢中人 紅樓夢中的情懷與心機》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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