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歐洲,不同地區對一戰的集體記憶存在顯著差異。西歐國家,如法國、比利時和英國,在一戰中犧牲巨大,其在20世紀其他戰爭中的傷亡遠不及一戰。在法國和英國,一戰的陣亡人數在二戰中明顯減少,但在一戰期間,西線經歷了連年苦戰和無休止的技術裝備戰,給人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記憶。大片地區被夷為平地,戰后人們還要面對清理戰場、埋葬尸體等諸多問題,戰爭的陰影長期籠罩著這些地區。這種經歷使得西歐人對一戰記憶深刻,“大戰”在他們心中就是1914—1918年的戰爭。
而德國以及中歐、東歐各國,一戰只是災難的序曲,二戰的毀滅性傷害在人們心中留下了更深刻的烙印。不僅戰場上傷亡慘重,部分民族還遭受了集體驅逐甚至屠殺。因此,在這些地區,一戰的記憶逐漸被二戰相關事件掩蓋。
俄國及其繼承國,一戰的經歷與內戰緊密相連,對俄國的政治、社會和歷史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人們對一戰的回憶帶有內戰的烙印。
中歐地區則認為一戰是民族國家“重生”的關鍵時刻,某種程度上促成了國家的建立。在中歐人的記憶中,它具有特殊的意義。
這種記憶差異對國際關系和政治產生了重要影響。在德國與法國和解過程中,雙方更關注一戰,如戴高樂和阿登納在蘭斯大教堂參加禮拜,密特朗和科爾參加凡爾登紀念活動,這些都表明一戰在促進法德和解方面具有重要作用。而在東線,類似的和解活動難以發生。威利·勃蘭特在華沙下跪是為德國在二戰中的罪行道歉,在涉及一戰的問題上,政治家們對東部國家缺乏明確的和解態度。這是因為東線和西線的戰爭形式不同,東線以運動戰為主,戰斗痕跡很快被清理,人們對戰爭的記憶相對淡薄;而西線的陣地戰使戰爭痕跡更為深刻,對當地社會和人民的影響更為持久。
民族主義與多民族帝國的危機。19世紀末20世紀初,民族主義思潮在歐洲廣泛傳播,對多民族帝國產生了巨大沖擊,成為一戰爆發的重要原因之一。在東部的多民族帝國,如多瑙河帝國(奧匈帝國)、奧斯曼帝國和沙俄帝國,民族主義運動風起云涌。
在多瑙河帝國,西部、南部斯拉夫民族的民族主義情緒高漲,給帝國帶來了巨大壓力。民族主義的興起使得帝國內部的民族矛盾日益尖銳,各民族對自身權利和獨立的訴求不斷增強,嚴重威脅著帝國的統一和穩定。沙俄帝國同樣面臨著民族主義運動的挑戰,部分民族企圖脫離政府統治,在帝國邊緣成立自己的國家。這些多民族帝國參戰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希望通過戰爭維持現狀,緩解國內的民族危機。維也納政府在這方面的動機尤為強烈,他們試圖通過戰爭的勝利來證明帝國的強大,平息民族主義運動帶來的沖擊。戰爭并沒有如他們所愿,反而加速了帝國的滅亡。這是因為戰爭消耗了帝國大量的資源和力量,使得帝國內部的矛盾更加激化,民族主義運動進一步高漲,最終導致了帝國的瓦解。
西線的戰斗更為激烈,如一戰的“絞肉機”——凡爾登戰役
地緣政治與聯盟體系的影響。俾斯麥擔任德國首相時期,致力于防止歐洲沖突升級,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來維護德國的利益和歐洲的穩定。他將法國的注意力引向北非和印度支那,以緩解德法矛盾;同時重視調解歐洲的矛盾沖突,避免事態惡化。到了20世紀初,歐洲各國的結盟情況發生了變化,這成為一戰爆發的重要因素。
德國在這一時期的外交政策對聯盟體系的變化產生了重要影響。德國時而奉行“不結盟政策”,試圖根據自身意愿尋找合作伙伴;時而又擔心被鄰國包圍,產生發動預防性戰爭的想法。這種搖擺不定的外交政策使得歐洲局勢更加緊張。法國由于實力相對較弱,無法單獨與德國對抗,從19世紀90年代起逐漸向俄國靠攏,希望與沙俄結盟共同對付德國。法俄聯盟的形成改變了歐洲的力量平衡,加劇了德法之間的矛盾。
隨著局勢的發展,德國與英國、法國、俄國之間的矛盾日益尖銳。巴爾干半島的沖突成為了一戰爆發的導火索,而德國在這一過程中起到了關鍵作用。德國無法阻止巴爾干半島的沖突蔓延,反而將其與其他地區的沖突捆綁在一起,使得邊緣地區的紛爭給歐洲中心地區帶來了毀滅性后果。
經濟利益與戰爭的關系。在一戰前,人們普遍認為資本主義環境下各國之間緊密的金融、經濟關系會阻止大型戰爭的爆發。拉爾夫·諾曼·安杰爾在《大幻覺》中論證,資本主義將促使歐洲持續繁榮,各國在經濟上相互依存,戰爭對各方都不利,因此戰爭不會爆發。卡爾·考茨基在其超帝國主義理論中也預測,未來帝國主義國家的政策能夠防止戰爭爆發。
現實卻與這些觀點相悖。一戰的爆發表明,兩國經濟利益的交織并不能阻止沖突的升級。當國家擔心丟面子、被迫退出大國集團時,往往會不顧經濟利益發動戰爭,民眾的民族主義情緒也會被挑動,此時理性的經濟分析便無法發揮作用。各國政府在1914年為了維護自身的國際地位和聲譽,不惜發動戰爭,即使這意味著違背自身的經濟利益。這說明在戰爭爆發的過程中,政治因素和民族主義情緒往往超越了經濟利益的考量,成為推動戰爭爆發的重要力量。
偶然性與必然性的爭議。以薩拉熱窩刺殺事件為例。薩拉熱窩刺殺事件是一戰爆發的直接導火索,但對于該事件的性質存在爭議。一些人將其視為“導火線”,認為即使沒有這一事件,一戰也會因其他因素而爆發,強調戰爭爆發的必然性。這種觀點借鑒了修昔底德對伯羅奔尼撒戰爭原因的分析,認為德意志帝國如同當初的雅典,被嫉妒它的對手和敵人包圍,戰爭是不可避免的。德國的某些群體利用這一觀點為自己辯解,聲稱戰爭的真正過錯方是德國的敵人,而不是德國。
而另一些人則認為薩拉熱窩刺殺事件是影響戰爭走向的“大事件”,具有一定的偶然性。如果沒有這一事件,戰爭可能不會在當時爆發,或者爆發的形式和進程會有所不同。這種爭議反映了人們對戰爭爆發原因的不同理解,以及對歷史發展中偶然性和必然性因素的思考。從歷史的角度來看,薩拉熱窩刺殺事件雖然是一個偶然發生的事件,但它卻成為了點燃一戰戰火的關鍵因素,這也表明歷史的發展往往是多種因素相互作用的結果,偶然性和必然性在其中都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戰爭的勝負與國家地位的變化。一戰的結果對各國的地位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出現了許多意料之外的情況。從長遠來看,軍事上的勝利者實際上卻是輸家。法國作為戰勝國,在戰爭中損失慘重,其在歐洲的政治地位反而下降。意大利雖然在北部和東北部獲得了一些領土,但仍無法晉級為歐洲大國。英國在戰爭中逐漸失去了對世界的統治權,戰爭加速了這一趨勢。英國參戰時是全世界的債主,戰爭結束時卻成了美國的債務人,其資源在戰爭中被耗盡,地位難以恢復。而德國雖然在軍事上失敗了,但并沒有退出政治舞臺。21世紀初德國的地位從本質上講和它在20世紀初的地位并沒有太大差別。美國則是一戰的真正贏家,它在戰爭后期加入,付出較少卻獲得了巨大的權力和影響力,逐漸取代英國成為稱霸全球的海上強國。
戰爭對社會結構和思想觀念的沖擊。一戰對社會結構和思想觀念產生了巨大的沖擊,引發了一系列深刻的變化。在社會結構方面,戰爭導致了資產階級的邊緣化。德國戰敗后,資產階級用來購買戰爭債券的錢血本無歸,國內又發生惡性通貨膨脹,他們的財富快速貶值。中間階層收入下降比例超過其他階層,且由于大部分志愿士兵來自資產階級,其人口損失比例也較高。戰爭將中間階層尤其是中產階級掌握的社會經濟權力轉交給了工人階級和大資本家。
在思想觀念方面,一戰摧毀了歐洲人的進步意識。19世紀歐洲的歷史哲學觀以樂觀主義為基調,人們相信歷史會不斷進步。但一戰中的技術裝備戰帶來了巨大的災難,使人們不再相信這種進步觀念。奧斯瓦爾德·斯賓格勒認為歷史只是在不斷地循環往復,許多文學家和畫家幻想著世界末日即將到來。受過教育的資產階級失去了文化上的闡釋權,這種闡釋權自啟蒙運動以來一直為他們所擁有。這表明戰爭不僅改變了社會的經濟和政治結構,還深刻地影響了人們的思想和價值觀,使社會進入了一個新的發展階段。
戰場上的奧軍機槍陣地
戰爭中的性別角色與社會地位變化。一戰期間,性別角色和社會地位發生了顯著變化,呈現出復雜的態勢。男人被送往前線后,女性接手了丈夫的工作,承擔了工業、交通業以及管理方面的任務,“家鄉戰線”的概念也由此出現。這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女性的解放,使女性的公眾形象發生了改變,后來女性開始享有選舉權也被視為這種解放的證明。
新近的研究表明,戰爭實際上使得傳統的女性形象再次深入人心。在戰爭爆發前的20年里,“男性危機”已經出現,但戰爭爆發后,男性和女性的角色變得更加明確和固定,男性負責戰斗,女性負責后方生產和家庭事務。從社會發展的角度來看,女性的地位有所提高;但從性別角色的角度來看,女性的地位卻有所下降。這一悖論反映了戰爭對社會性別關系的復雜影響,表明社會變革在戰爭時期往往面臨著諸多挑戰和矛盾。
戰爭與福利國家和稅收國家的形成。一戰對德國福利國家和稅收國家的形成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戰爭導致國內幾百萬民眾衣食無著,需要長期依靠國家救濟。人們開始將對家庭的期望和要求投射到國家身上,國家不僅要不斷要求民眾做出犧牲,消耗民眾的資源,還要負責撫恤殘疾人和死者家屬,承擔起供應和救助的責任。
為了提供救助,國家必須籌措資金,這使得稅收提高到了戰前難以想象的水平,從而催生了“稅收國家”。德國作為福利國家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俾斯麥推動的社會福利立法以及后來社會民主黨的影響,但一戰在這一過程中的作用不可忽視。這表明戰爭在改變社會經濟結構的同時,也促使國家的職能發生了轉變,加強了國家對社會經濟的干預和管理。
摘編自《大戰:1914—1918年的世界》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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