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 顧 箏 實習生 何怡雯
這個選題擱置了很久。 因為向來像寫論文一樣在寫作的市指,一直沒有拿到明確的數據。 但現象足夠多,多到能在一次街采中碰到兩個,也能在這兩個采訪的集合視頻下聚集幾百條“我也是”的評論。 那,就寫吧。反正又不用參加論文答辯。
01
香香2007年在共富新村買房,很巧的是,對門鄰居也是崇明人。
香香倒習以為常,這儼然就是他們過去租房生活的延續。在此之前,因為丈夫來上海開出租車,所以他們一家三口搬來上海,在共富新村租房,一起合租的是崇明人,對門鄰居是崇明人,平時會一起吃飯,一起帶孩子,一起打牌,日子過得像沒有離開崇明一樣。
從這個地鐵站下來
會聽到很多崇明話
施姐家幾乎是復制黏貼的故事。
2004年左右,施姐的丈夫聽鄰居說“在上海開出租車蠻好的”,就來到上海開出租。她家一開始也是在寶山租房,一起合租的一家同樣是崇明人。
等到2010年在通河新村買房的時候,一梯四戶,同一樓層,三家是崇明人。
這樣的復制黏貼有很多。
出生在崇明城橋鎮的米丘,寫下了家族中一個個去上海市內發展的故事。“為了能讓表妹在上海市區扎下根來,小姑父努力工作,2000年左右,在寶山區就買了房子。小姑父買的房子在寶山的共富新村,也被叫做‘小崇明’,因為幾乎所有的崇明出租車司機都在那里買房。那里的通用語言是崇明話而不是上海話。”
施姐也印證了這一說法:“ 我現在出去買菜,到處都是崇明話。賣菜的是外地人,但他們崇明話也聽得懂,因為天天接觸崇明人。 ”
寶山區菜場里的攤主都知道
周邊住著很多崇明人
時間往后調,在更年輕的崇明人那里,也會把寶山作為租房的第一選擇。
90后顧小文(化名)大學畢業后在寶山通河新村那一帶租住過四年,“很本能,說不清什么原因,就是我自然而然會選擇那一塊。”他的很多朋友也住在寶山,“天鑫花園、飄鷹錦和花園……這些小區。”
即使自己沒有住在寶山,也會知道很多老鄉聚居在那一片。專欄作家維舟1995年去廈門讀大學,大學畢業后來上海工作。“有一次我打車,司機是崇明人,我們很快聊了起來,他說自己住在通河那邊,那里有很多崇明人。”
他們很快就在車上開啟了一段有關“都市房價傳說”的對話。“司機說自己之前租的房子有50平方米,房東當時想10萬塊賣給他,他說我要這干嘛?10萬塊,我在崇明可以造很大的房子了。”
“寶山,是崇明人第二故鄉”這一命題的成立,還有更廣泛的樣本。
3月,我們在上海街頭進行“你在上海搬過幾次家”的隨機采訪小調查,在最終成功的10個采訪中,其中有2個采訪對象是崇明人,而且都住在寶山。在視頻的留言和彈幕中,聚集了幾百條“我也是”的評論。
這和2004年《申報》做《崇明的哥生存調查》時的情況幾乎類似,當時記者寫道:“清晨5點,寶山區一扇居民小區的鐵大門早早地被保安打開——每一個這樣的清晨,上百輛交接班的taxi從這個小區進進出出……人們管那些男人叫崇明的哥。”
02
和所有郊區人一樣,雖然隸屬上海,但崇明人習慣把去市區稱為“到上海去”。而由于獨特的地理環境,相對于其他郊區,崇明人“到上海去”的行程顯得尤為漫長。
在2009年上海長江大橋開通之前,崇明人要去一次市里,只能選擇水路。
一趟時長?不清楚。取決于你住在崇明哪里,要去市區哪里,以及當天有沒有“妖風”。
過去到市區
崇明人得到碼頭去坐渡輪
圖源:“上海崇明”公眾號
香香記得第一次去上海是1994年,和同學一起去電視大學考辦公自動化。她家住在響哃鎮,當天一早先坐40分鐘公交車到堡鎮碼頭,再坐輪渡到寶楊路碼頭。“船上大概有2個小時,下船后再坐車轉車,去考試。”
那一天,香香天蒙蒙亮就出門,一路趕路,根本沒有好好看一下上海。她真正意義上的到上海兜兜是1999年,結婚前置辦嫁妝的時候,“我們崇明有習俗,要到市區大的百貨公司買衣裳,像第一百貨、八佰伴,我們都去了。”
讀完第一年大學,回老家度假的時候,維舟的同學曾苦笑著對他說:“我從南京回上海,火車4個小時,我從上海站回到崇明家里,也是4個小時。說起來,應該是南京到上海遠得多,對吧?”
維舟何嘗沒有感同身受,回鄉一趟很遠很累是日常感覺,他印象特別深刻的是2003年的國慶假期,他要回去參加高中同學的婚禮。“他10月2日結婚,我必須10月1日回去。我記得那天上午10點趕到寶楊路碼頭,但只買到下午5點的票,我在碼頭耗了7個小時。”
輪渡不能超載,更會受限于自然條件。“我在廈大的時候,一個同學說要來廈門旅游,結果當天晚上起了大霧,好多船停航,他差點沒趕上火車,急得要死。”
這還只是“小巫”。“大巫”可以上新聞: 2007 年 1 月 18 日,一艘車客渡輪船從崇明南門港駛出后不久,就因江上突起大霧而不得不下錨停泊,百余名乘客被困江中,近 12 個小時后才重新起航。
2007年《解放日報》上的新聞
出行的交通工具必須依賴于船,而船的碼頭都在寶山,這就讓寶山成了崇明人來到市區的第一“登陸點”,反過來說,寶山也是離崇明最近的市區。
而在諾大的寶山區,被很多崇明人共同選擇的小區,一定還有別的一點優勢。香香買房的那一年,旁邊的新房要8000元一平方米。雖然共富新村的房子也在漲價,但價格相差了一半,香香花42萬買下了100平方米的房子。出門就有一輛公交車719,能一部頭到達吳淞碼頭。
施姐說剛來上海的時候,對大上海沒什么地理概念,選擇租住的地方到碼頭就一輛公交車,“乘輪渡方便呀,后來就住習慣了,一直住在這里。”
通河新村地鐵站附近的房價
交通上的親近和方便,是很多人在“第二故鄉”選擇落腳點的首要考慮。而這也是為什么,當長江大橋開通之后,崇明人會有了另一個相對集中的置業點——曹路。因為對有車一族來說,從這里上長江大橋非常方便,不堵的情況下,到達崇明離市區最近的鎮陳家鎮,只要半個小時。
03
交通地理上的方便是一個客觀原因,但繼續深究,還有微妙的心理因素。
如果可以選擇,以前崇明人其實并不想到市區來。維舟說,崇明當地有這樣的話:“到了吳淞,忘了祖宗”,“喝了黃浦水,害了后半世”。這些話的意思是,到上海打工,很辛苦,而到上海之后,可能就回不去了。
因為空間上的隔離,崇明人和上海有一種很強的疏離感。維舟18歲那年去上大學,這是他第一次離開崇明島一周以上,他回憶道:“也是我第一次被人稱為‘上海人’——在此之前,我向來認為自己只是崇明人。”
而在1980、90年代的上海,上海話的使用非常廣泛,崇明話的口音無所遁形,而那時有一些上海人,習慣于稱呼外地人或郊區人為“鄉下人”。香香之前上班的時候有一種感覺:“人家真正的上海人看不起我們崇明的,會講‘鄉下人’。”
這進一步擴大了疏離感,但 1990 年代,很多崇明人不得不出島來市區。
2019年我們采訪出租車司機餐廳
在那里遇到了不少住在寶山區的崇明司機
1990年代中期,隨著國企改制,不少崇明人下崗,島上的工作機會無法滿足過剩的勞動力,大家不得不到上海市內打工。“開差頭”是很多崇明人會選擇的工作,其中有老鄉之間互相介紹的因素,還在于,當時,開“差頭”是高薪職業。
1990年代初,“差頭”司機一個月就好賺3、4000元。同期相比,公交車司機一個月工資不過800—1000元,而交警也才1000多元。
崇明司機吃苦耐勞,雖然上海市區對他們來說是非常陌生的存在,但為了工作,還是會“啃”下地圖,是的,那個時候還沒有導航。施姐說她老公當時買了地圖,把它背了下來,“不容易的。有時也靠客人帶一帶。”
以前司機都靠地圖走遍上海
來到了上海工作,同時由于交通所限,不能每天回家,那么就要找一個地方居住。根據地方依戀理論,人們對自我身份的認同不僅依賴戶籍因素,也受到其心理上對地方歸屬感和安全感的影響。
崇明人選擇住在寶山,有很強的歸屬感和安全感。如果嚴格細究區域歸屬,崇明人到寶山可能是一個偽命題。因為如今崇明區中的長興島和橫沙島,曾經都有一段時間屬于寶山,大家都是 310113 開頭的身份證號。
2005年
兩個島被劃入崇明區
而從香香、施姐的描述中可以看出,他們的生活環境處在一種舒適圈中,大家都說著崇明話,結交著崇明朋友。就連彼此的生活方式都差不多,丈夫開出租車,妻子在商場做營業員,大家都是做一休一的班,有的夫妻會選擇同一天休息,而香香和施姐都選擇錯開,這樣可以正好一人一天帶孩子。
在維舟看來,這是一種“離土未離家”的狀態,寶山是他們在自己老家和上海市區之間的一個中間地帶。其實在之前的很多年,很多人還保持著拔腿就跑的姿態,已經立業了,但他們沒想著在上海安居。
施姐夫妻一開始就沒想到買房,想著家在崇明,“賺幾年錢再回家呀。”香香要買房的時候也是全家反對,“他們覺得家在崇明”。香香是為了孩子的教育執意要買房的,在這種狀態下的買房,自然是要在物理距離和心理距離上,都離家鄉最近,這樣才能讓自己和家人有足夠的安全感。
04
相較于1990年代、2000年代初在上海定居的崇明人,后來在上海求學、工作、成家的崇明人并沒有那么密集地把寶山作為落腳點。
維舟1999年大學畢業,多年以后高中同學相聚時,他發現,雖然全班44人只有6個回到了崇明,但定居在寶山的人一個手就數得過來,“剩下的買在哪里的都有,虹口的,普陀的,像我住在浦東。”
除了剛畢業那幾年租住在寶山,顧小文后來搬家的地方隨著單位跑。“那時公司在虹橋那邊,工作比較卷,我也比較往前沖,就租在公司附近,在家里打開窗子就能釘釘打卡了。”
到了他們這一代,來上海以后考慮的不再是找一個中間地帶,而更傾向于實打實地融入其中。
“那時候就覺得說上海就是閃閃發光的嘛,你待在這島上你能干嘛?”
于是,人也開始流向了四面八方,各自扎根。
而隨著長江隧橋的建成,讓崇明與上海之間的通行,終于不再只有一個選項,也讓大家在置業的地點上,有了更多選擇。
只是再怎么分散,還是會有相對集中,不管是老牌寶山,還是新興浦東,抑或是以后地鐵開通之后的升級版寶山,都還會是崇明人選擇比例高的居住地。因為說到底,離鄉的人最看重的,還是與家的距離。
香香現在每個月要回一次崇明,“回家的感覺是特別舒服的,就是說呼吸是輕松的、走路都是放松的。我一到上海,汶水路那邊下來,就馬上是趕路的狀態,因為周圍人的腳步都是匆匆的,我感覺就像進入了一個打仗的狀態中。”
維舟身邊有朋友是每周要回去一次的,“父母年紀大了,要常去看看。”他和同學一起暢想退休生活時,總能聽到有人說想住回到鄉下,“他們是對這個鄉下是確實有感情的,你還會記得小時候有一些美好的記憶”。
在共富新村
能買到老人從崇明帶出來的金瓜
“人會不停地對比。小的時候,一對比就覺得都不用猶豫,那肯定是上海更好啊,那我就是想離開這小地方。可是這么多年下來,有的人會覺得說在上海太累了,回到崇明去挺舒服的。”
這種放松的感受不僅僅是由于崇明的生態島屬性,還在于家人的陪伴和記憶情感的加持。
“因為崇明是家嘛,想家肯定會回來,再遠肯定還會回。就像為什么春節過年的時候,有些人會坐火車,坐綠皮火車,搖搖搖,搖到家。我覺得就是差不多的感情。”
注:崇明隸屬上海,但崇明人習慣把去上海市區稱為到上海去,本文一些表達遵循崇明人的習慣。
參考資料:
1. 米丘,《候鳥般飛往上海的崇明島人》,微信公眾號“人間theLivings”,2021年11月19日
2. 陸一波,《大霧鎖申城渡輪泊江中百余名乘客被困近12小時》,解放日報,2007年01月19日
3. 維舟,《崇明人對上海認同的形成》,微信公眾號“維舟”, 2024 年 12 月 15 日(初發表于 2006 年 6 月 17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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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稿子:顧 箏 何怡雯/
編稿子:小泥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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