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康有為一直沒什么太好的印象,說來可笑,這反感首先來源一種妒忌,大約自己比較笨,總覺得喜歡自我吹噓的人總有問題。讀康有為的東西,老想著他是在吹牛,翻開中國近代的歷史,像他這么感覺良好和敢說大話的人,還真不太多。
康有為自訂的年譜上說自己五六歲時開始讀四書,到十歲便“知曾文公(曾國藩)、駱文忠(駱秉章)、左文襄(左宗棠)之業,而慷慨有遠志矣”。書讀多了,對有些文字已經麻木,譬如神童之說。在這一點上,康有為表揚自己和表揚自己兒子如出一轍。他老人家五十歲才得子,兒子三歲,能背三十首詩,認識幾百個字,他立刻寫詩盛贊“風骨凝端秀,神明得靜舒”,認定這孩子前途無量,將是自己最好的接班人。三歲毛孩能背詩識字,這樣的神童在今天也不少見,一個人日后若有了出息,早年的聰慧便是明證。其實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是經常的事情。
康有為被稱為“康圣人”,這又是我不喜歡的一個原因,因為圣人不是普通人,沒有人情味。他是天生的教主,一言一行,都和他的書法一樣,流露出強悍的霸氣。
我始終想不太明白,光緒皇帝如何就輕信了他的蠱惑,讀譚嗣同的《仁學》,讀康有為的《大同書》,總覺得是年輕的皇帝上了文人的當。站在大清朝的角度上,康(有為)梁(啟超)一黨,不僅要殺,而且要斬草除根。光緒當皇帝畢竟嫩了一些,雖然《仁學》和《大同書》都是戊戌之后才出籠,但是作為一種思想,顯然是早已形成。譚嗣同的變法,遲早一天是連皇帝的腦袋也要砍的,因為他贊美法國大革命,“誓殺盡天下君主,使流血滿地球”。
康有為表面上溫和,開口皇上閉口忠君,他的《大同書》更讓人目瞪口呆,梁啟超《南海康先生傳》說到乃師的哲學思想:
先生者,天稟之哲學者也。不通西文,不解西說,不讀西書,而惟以其聰明思想之所及,出乎天天,入乎人人,無所憑借,無所襲取,以自成一家之哲學,而往往與泰西諸哲學相暗合,得不理想界之人杰哉?
先生之哲學,社會主義哲學也。泰西社會主義,源于希臘之柏拉圖,有共產之論。及十八世紀,桑士蒙、康德之徒大倡之,其組織漸完備,隱然為政治上一潛勢力。先生未嘗讀諸氏之書,而其理想與之暗合者甚多,其論據之本,在《禮記?禮運》篇孔子告子游之語。
對于大清朝來說,康有為的“大同”理想,無疑異端邪說,光緒皇帝會糊涂一時,不可能糊涂一世。康有為顯然是陰謀家,早就有幾步走的如意算盤,可惜歷史有自己的邏輯,并不按照他的想法發展,戊戌變法是第一步,這一步剛跨出去,就輸得一塌糊涂。
人們談起這一段往事,喜歡把過錯推到袁世凱身上,好像袁當時只要站在維新黨人一邊,變法便可能成功,中國的前途于是會另一副模樣。這是過于天真的想法,在一個有著古老封建傳統的國度里,僅僅是搬搬椅子挪個座位,都要流血死人,靠文人的一紙改革理想,想實現什么大同世界,實在是癡人說夢。
康有為的幸運,在于只是一個轟轟烈烈的開頭,他許諾了一大堆根本就實現不了的理想,真放開手來讓他做,不知道會出現什么樣的糟糕局面。他是一個失敗的英雄,因為失敗,倒給人留下了一個壯志未酬的好印象。
當時的有識之士,深感大清朝的潰敗,為了國富民強,在是否要改革這一點上,都站在他一邊。站在一邊不等于完全認同,大家不過是站在同一起跑線上,想到達的目的地卻風馬牛不相及。陳寅恪的祖父湖南巡撫陳寶箴和父親陳三立,就是因為贊成維新黨被革職查辦,永不敘用,而事實上,他們的思想和康有為并不完全一路,都覺得康有為“心術不夠純正”,因此“難當大任”,他們心目中能夠勝任領導改革的人物是張之洞。另一位曾經當過清朝兩任軍機大臣的翁同龢,也是贊成變法的帝黨人物,他在日記中就直截了當地說康有為“此人居心叵測”,并且把這種想法告訴了光緒皇帝。
戊戌變法的草草收場,使得隱藏在改革派內部的種種矛盾尚未展開,就煙消云散。不僅如此,康有為自身的嚴重矛盾,也被有效地藏匿起來。一九二七年,康有為七十歲壽辰,末代皇帝溥儀從天津給他老人家送了一塊匾去,同時還送了一柄玉如意,他竟然激動得“喜舞忭蹈”,一時“感極,以喜以傷”,感恩戴德地給皇上回了一封信。這真是一場鬧劇,他隆重其事,不過是標榜自己一貫的忠君思想。明明是大清朝的罪人,卻非要煞有介事地做戲,而這罪人的定評恰恰是他存在的意義。在給溥儀的信中,康有為借歌頌光緒皇帝,趁機為自己擺功:
先帝掃二千年之積弊,政厲雷霆;順四萬萬之人心,令如流水。書朝上而電夕下,國雖舊而命維新,百日變政,萬匯昭蘇,舉國更始以改觀,外人動色而悚聽。
百日維新是康有為一生中最風光的日子,經過了辛亥革命,袁氏復辟,五四運動,在一九二七年的大革命前夕,康有為不僅被人淡忘,而且一旦提起,必作為革命的對立面痛加嘲諷。此時的溥儀也已被馮玉祥攆出故宮,躲在天津的租界做寓公,潦倒對失勢,正所謂同是天涯淪落人。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即使到了這一步,康有為仍然不改喜歡說大話的老毛病。
其實他的政治理想,自始至終沒有變過,說穿了就是虛君共和。大家對他的保皇思想,曾經痛加指責,很少有人能真正靜下心來,想一想“虛君共和”究竟好不好。康有為的忠君從來就是演戲,他忠的只是一個傀儡,忠是假象,虛才是實。他所希望的社會,是英國式的君主立憲,因為在他的青年時代,大英帝國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
他的那種強大帝國的宏偉理想,很容易打動和迷惑住年輕幼稚的光緒皇帝,但是無論康有為怎么美化,光緒終是一個無所作為的兒皇帝。從聽話當木偶這一點上,康有為選對了人,事實上光緒皇帝可以走的路只有兩條,聽老佛爺的話,或者聽康有為的,他既不是康熙和乾隆,更不是彼得大帝和拿破侖,指望他成不了事。
康有為變法的最終目的,還是推翻封建社會,他不過是想給封建帝王一個體面的退步。封建帝王將退出歷史舞臺,這是個必然的大趨勢,順者昌逆者亡,康有為作為一個書呆子,比同時代的知識分子更敏銳地看到這一點,并且不計后果身體力行。
在他的變法方案里,曾有一個秘密的遷都計劃,在他看來,北京實在是太保守,“旗人環擁,舊黨彌塞,下至市儈吏胥,中則瑣例繁札,種種皆亡國之具”“非遷都避之無易種新邑,不能維新也”,因此光緒皇帝只要帶一些人,逃到上海去,很多問題就可以迎刃解決。他提出要“改維新元年以新天下耳目,變衣服而易舊黨心志”,主張越來越激烈,難怪舊黨會覺得他是在挾天子以令諸侯,是在毀大清朝的根基,而光緒皇帝在他的指揮下,也越來越手足無措。
民國以后,經歷了一系列的內亂,袁世凱稱帝,軍閥混戰,康有為因此更堅信自己的立憲思想最符合中國國情。在他看來,有個傀儡皇帝放在那里,大家將因此斷了獨裁的夢想,再也用不著為最高權力爭來奪去。這當然又是他的一廂情愿,因為只要有獨裁的土壤,當皇帝可以搞獨裁,不當皇帝也一樣可以獨裁。康有為編過一本書,標題駭人聽聞,叫《不幸而言中不聽則亡國》,他是局外人,說什么也沒用。
張勛復辟,他跟著起哄,因此遭到臨時大總統馮國璋的通緝。見慣了風風雨雨的康有為大怒,通電天下,以一連串無可辯駁的事實,揭露復辟之事,賊喊捉賊的馮國璋乃是真正的主謀。這一招擊中要害,所謂通緝便不了了之。把過錯往文化人身上一推了事,這是統治者的慣用伎倆,袁世凱稱帝出丑以后,玩的就是這一手,但是遇到倚老賣老的康有為,橫豎不吃這一套,北洋軍閥拿他老人家也沒辦法。
選自|《陳舊人物》
出版|譯林出版社
版次|2020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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