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陜西師范大學博物館,收藏著一件國家一級文物——戰國“秦封宗邑瓦書”。20世紀50年代末,陜西戶縣(今西安市鄠邑區)的農民在浚通灃河時,挖出了一塊長方形陶坯刻字的瓦片,1978年因緣際會被陜西師范大學圖書館珍藏。它雖鮮為人知,但在學界和書法界,卻一直都是“低調且有內涵”的存在。
秦封宗邑瓦書
半個多世紀以來,秦封宗邑瓦書不僅是先秦考古專家研究的對象,還是金石愛好者的珍視之物。雖然沒有青銅金石華貴,但那方寸之間濃縮的戰國制度革新、文字嬗變與土地倫理,都昭示著它的非比尋常。121個秦篆文字記載了公元前334年,秦惠文王將潏水向西到酆邱(灃河以東、潏河以西)的“杜縣”土地封賜給右庶長歜(ch俅)為宗邑的具體事件,成為我國目前發現的唯一一份關于戰國分封制的實體史證。
兩千三百多年時光流轉,當我們站在博物館展柜前,凝視這塊樸拙的陶瓦時,一段被封存的歷史便在刀鋒游走的線條間悄然蘇醒,引領著我們探尋它背后的故事。
陶瓦載史:兩千多年前的家族榮耀
秦封宗邑瓦書長24厘米,寬6.5厘米,厚0.5~1厘米。中間厚首尾薄,正背兩面都刻有文字,正面豎刻6行92字,背面豎刻3行27字,共119字(加上重文、合文共121字)秦篆。專家推測這些文字是在陶土制成瓦坯時用錐刀刻寫而成,隨后經過高溫窯燒,在刻痕處涂朱,即作為秦國政府策封宗邑的正式重要文件,指派官吏專送宗邑所在地,舉行相應儀式后,埋于封疆地下,其功能類似后世的土地憑證。
《秦封宗邑瓦書》拓片
在瓦書面世的半個多世紀,圍繞它的研究多集中在對刻文內容的釋義上。經拓印辨析,內容為:(正面刻文)“四年,周天子使卿大夫辰來致文武之酢(胙)。冬十壹月辛酉,大良造、庶長游出命曰:‘取杜才(在)酆邱到潏水以為右庶長歜宗邑。乃為瓦書,卑司御不更顝封之,曰:‘子子孫孫以為宗邑。’顝以四年冬十壹月癸酉封之。自桑之封以東,北到桑匽(堰)。( 背面刻文)封一里,廿輯。大田佐敖童曰末,史曰初。卜蟄史,手,司御心,志是霾封。 ”
這件瓦書,西北大學歷史系陳直教授是最早于20世紀50年代就進行介紹和研究的學者,但系統并全面進行介紹和研究的是陜西師范大學中文系郭子直教授。1984年,文化名人郭子直先生以大量史籍和出土竹簡為證,對瓦書的銘文做了詳細的考釋,糾正了前人錯誤的論斷,制作了拓片并作了摹本,更主要的是他確定這件陶器銘文為“瓦書”。從而使世人了解了這件瓦書是戰國陶文中字數最多的一件,也是一件一級文物,在學術界引起很大的反響。
瓦書記載了公元前334年,周天子(周顯王)派卿大夫辰為秦惠文王送來祭過文王、武王的胙肉。當年冬天十一月辛酉這天,大良造庶長游發出命令說:“割取杜縣在酆邱到潏水的一塊土地,封給右庶長歜作為宗邑。”并制作了瓦書為憑證。使司御不更顝到宗邑,劃定疆界,說:“ 子子孫孫以這里作為宗邑。”顝在四年冬十一月癸酉這天劃定封界,從桑 的封界以東,北到桑匽的封界,共有一里二十輯。瓦書背面還記載了參與這件事情的相關人員及職責:“大田佐,敖童曰未、史曰初,卜蟄,史羈手,司御心,志是貍(埋)封”。即大田官署的部佐、童仆未和史初,占卜的蟄,史羈刻寫瓦書,司御記錄封宗邑這一過程,最后將瓦書埋在封界之中。
“ 瓦書將封宗邑的具體操作過程和邊界范圍交代得清清楚楚。它是一份完整的戰國秦的官方文書,像我們今天的記敘文一樣,時間、地點、人物、事件等要素齊全。這些細致的記載,讓我們看到秦國封邑制度的嚴謹與規范,每個環節都有專人負責,體現了當時政治制度的成熟,也為我們研究秦國的封邑制度提供了直接而寶貴的資料。”陜西師范大學博物館館長惠剛介紹道。
長期從事先秦史、古文字學等方面研究的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生導師王暉教授認為,“封宗邑”意味著封賜一塊地,并允許在四周修筑起城墻、宗族宅院、宗廟,讓自己的同姓叔伯弟兄都居住其中,這與普通的封地概念有所不同。關于右庶長“歜”獲封的原因,瓦書提供了線索。他有可能參與了周王向秦惠文王饋贈胙肉的相關活動并為此立功,因此獲封。也有可能這件瓦書開篇記載的周王致胙只是當年重大事件的背景,從側面反映出當時秦國在諸侯國中的重要地位,及周王室對日漸強大的秦國的拉攏意圖,與分封宗邑并無實際關聯。至于被封宗邑的原因還需要進一步的研究和考證。但無論如何,對于主人公“ 歜”的家族而言,被封宗邑都是極為榮耀的一件事。
鎮館之寶:孤本“檔案”的流徙之路
作為陜西師范大學博物館的鎮館之寶,秦封宗邑瓦書的發現過程是一件極為偶發的事件,而被陜師大收藏更是冥冥之中的緣分。
“ 這件瓦書在1948年被戶縣農民從地下挖出來,新中國成立后被當時陜西一位非常有名的收藏家——段紹嘉收藏。1978年,陜西師范大學從段先生那里得到此物。”惠剛館長介紹了陜師大與這件文物的淵源,而這一說法也得到王暉教授的證實。
1986年,考取陜西師范大學中文系研究生的王暉教授,師從郭子直先生,攻讀古文字專業。郭先生是秦封宗邑瓦書最早的研究者之一,因而王暉教授對于陜師大收藏瓦書的過程非常清楚。“那時候,段先生將瓦書連同他收藏的一些書法碑帖等一起捐給陜師大圖書館,圖書館為表感謝給了他4萬元。至此瓦書歸陜師大圖書館保藏,后來學校建成博物館后,為了更好地保護文物,便將它移放在博物館展出。 ”
在王暉教授的記憶里,瓦書首次正式亮相于學界,是在1984年8月在西安召開的中國古文字研究會第五屆年會上。研究會上大家云集,他的導師郭子直先生發表了題為《戰國秦封宗邑瓦書銘文新釋》的文章,并附帶摹本拓片。在此之前,西北大學陳直教授也曾經對瓦書進行過研究并發表文章,但因當時沒有拓本,且并未發現同類文物,所以很多人質疑其為贗品。郭子直先生的文章在當時曾引起學術界的很大反響,文章后來也被收入中華書局出版的《古文字研究》專輯。
導師的研究領域深刻影響了青年王暉,研究生畢業后,王暉在陜師大圖書館工作了三年,在此期間他對瓦書也進行了深入研究。 1991年,在陜師大圖書館工作時,他向《中國文物報》投稿了一篇文章,里面闡述了他的研究成果。
《秦封宗邑瓦書》拓片摹本
秦自商鞅變法以后主要推行郡縣制,同時還保留著一定程度的封君封邑這種分封制度。王暉教授猜測,按照戰國時期各國的慣例,類似這樣的文書應該在頒布時制作了三份,一份由國家留檔,一份交給個人,一份埋于封地地下,這件瓦書極有可能是埋藏地下的那份。至于為何僅此一份存世,他認為純屬歷史的偶然,“兩千年滄海桑田,埋藏它的地方是沒有任何標記的,但它剛好被挖到了。它的唯一性也極大地提升了它的存在價值”。
補闕拾遺:封邑之謎與文字演變
根據王暉教授的研究,瓦書中記載的主人公歜的官職為右庶長,在秦國的爵級中屬于十一等,相當于大夫級,要封的“一里廿輯”宗邑并不算大。秦國以軍功賜田,一般秦卒在戰場上殺了敵方一名甲士并帶回首級,便會獲封田地一頃(100畝),但那是指農耕地。而封宗邑是封一塊地讓宗族聚在一起居住的宗族莊基地。
那么,給歜封的這塊“一里廿輯”的地方到底有多大呢?
“其實,這里的‘一里’指的是宗族莊基地的面積,‘廿輯’應該是城墻的長度。《左傳·隱公元年》‘鄭伯克段于鄢’中提到‘都城過百雉,國之害也,可見春秋戰國時給大官封地有著嚴格的規制,封地過大便是破壞規矩。據資料記載,長三丈、高一丈為一雉,瓦書中的‘輯’就相當于《左傳》里提到的‘雉’,二十輯也就是二十雉,大概就是諸侯都城的五分之一。戰國時的一里相當于415米,所以這塊地方大概就是170000多平方米大小,約等于260畝地,相當于現在的小村落,這一規模的封地在當時雖不算特別大,但就歜的爵級來說也不算小。所以這里的宗邑是包括宗廟和整個宗族成員、奴仆在內居住的莊基地。 ”
據王暉教授介紹,歜封的宗邑在杜縣之內,由縣令、丞管轄。不同于常見的青銅器銘文或簡牘文書,瓦書選用陶瓦為載體,背后暗含深刻的制度邏輯:秦律嚴懲“盜徙封”(擅自移動封界),瓦書被埋于封界中,既為確權,也為后世留下分封制度的“法律存根”。雖然其材質本身較為普通,并非十分珍貴,但由于其所記載的事件重要,且字數較多,因此具有極高的價值,甚至超越了一些青銅器。
除了重要的史學價值,在金石愛好者眼中,瓦書的藝術價值絲毫不遜色,堪稱漢字演變的“活化石”。全文布局錯落有致,字體筆畫縱勢明顯,結構趨于方正,展現了戰國書法的自由生機。
“秦國建國以后,李斯對文字進行了小部分改革,形成了秦小篆。在此之前的文字,包括周代的金文等都可稱為大篆。由于秦國是繼承西周以來金文最正宗的國家,而瓦書的年代處于戰國中期,其字體特色鮮明,是從金文向小篆過渡的重要見證。它既保留了金文的遺韻,又展現出小篆的雛形,對于研究中國古代文字的演變過程具有重要作用。”王暉教授說。
地理奇緣:從酆邱潏水到現代校園
瓦書記載的封地范圍“酆邱至潏水”,恰與今日陜西師范大學長安校區的地理位置重合。酆邱是西周豐京故址,潏水則為長安八水之一,盡管古今河道略有變遷,但這片土地的地理標識卻跨越時空形成奇妙呼應。從昔日的宗邑封地到如今的教育沃土,這份“2300年前的地契”成為鏈接古今的絕佳媒介。
如今,這份珍貴文物的價值也得到了廣泛認可。2023年,秦封宗邑瓦書入選第五批《中國檔案文獻遺產名錄》,2024年又入選陜西省首批檔案文獻遺產名錄,成為從學術研究對象到全民共享的文化符號。作為“秦國中央政府的行政公文原件”,秦封宗邑瓦書的史學價值日益凸顯。
“近年來,隨著瓦書的知名度越來越高,很多書法愛好者會經常來參觀,去年陜師大博物館接待游客3萬人次,在高校博物館中并不算少。瓦書因材質特殊,對環境的干濕度和溫度有較高要求,所以我們日常也盡量不移動它,展柜里放著溫度計和濕度計,博物館管理員實時監控,確保文物處于最佳保存環境。但就是這樣,還是會出現不可控的化學性病害。如今,它上面的刻字也肯定沒有40年前清晰了。”館長惠剛表示,未來希望能用微短劇的方式呈現瓦書的故事,讓文物真正活起來,讓更多人知道它的內涵和價值。
文化遺產的恒久價值不在材質貴賤,而在其承載的信息密度與歷史穿透力。漫步于陜師大校園,腳下的土地曾見證過戰國封疆的莊嚴儀式。當白發蒼蒼的教授佝僂著背在黑板上寫下一個個方塊字,當年輕的學子在一次次展卷求索中叩問經典、激蕩新知,千年文脈在當代的回響震蕩人心。一瓦載千年,文明如潏水奔流,從未止息。
文化藝術報全媒體記者 梁飛燕實習生 任俊丞
(本版圖片除注明外皆由梁飛燕拍攝)
如果你喜歡本文,請分享到朋友圈
想要獲得更多信息,請關注我們
責 編 | 王越美
審 核 | 張建全
終 審 | 張嘉懿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