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盡職好醫生”的獎狀才捧回家,掌聲的余韻尚在耳畔繚繞,突然一塊透涼的絲綢緞子貼上皮膚,橫刺里就殺出一場醫鬧來,人生的諷刺,原是這樣赤裸裸地呈現在你面前!
我是大城市一家社區衛生服務中心的兒科醫師,已在這方寸針尖之地耗了二十七載光陰。圖什么呢?社區醫院能有幾個錢,不過是圖那些嬰孩的笑。嬰孩的笑原是極短促的,偏在我心上烙出長久的印記,仿佛是對我人生的一點慈悲認證。日子原是鑲著金邊的,做著自己心尖上的事,陽光也仿佛對我格外慷慨些,哪知會發生事。
二零一八年的某一天,這層金箔便嘩啦一聲突然剝脫了,露出底下冰冷的鐵板。此后漫漫長夜便是我的刑期,闔上眼,那女人的咒罵便如針尖般穿刺黑暗:“你停下!立刻停下你那雙手!你站不得醫生的位置,你連做人的資格都沒有”。這聲音仿佛捆住了我的魂靈,像是往靜脈里注射了雞血,此后,我竟像一個上了發條的木偶,在機械的動作下麻木不仁。
那日,本是替章醫生的班。小甜甜,那個四月大的粉團子,被抱到我眼前。前囟門、耳后、口腔、心肺、胸腹……指尖循著規程一寸寸爬過,紅球晃晃,分髖實驗也循例做了。目光最后滑落到那小小的外陰處!只見白花花一層豆渣樣的分泌物,糊住了下面。因為醫院寒磣,沒有設置兒童外陰分泌物檢驗這一項目,我便喚她母親來看,叮囑她回去要洗凈,防的是粘連發炎。她倒是問得仔細,清水、禁用皂液、小紗布棉簽……我一一交代得明白,像交代操控精密儀器一般囑咐。
診室里別的孩子哭鬧著,焦急的等在后頭排著隊。約莫半個鐘點,門轟然洞開,一道人影裹挾著煞氣直劈進來。一句刀子似的,兜著我的面擲下狠話:“你停下!立刻停下你那雙手!你站不得醫生的位置,你連做個人的資格都沒有”。我覺得像是陡然被抽了骨,軟在椅子上,眼前金星迸裂,半晌才看清——是小甜甜的母親。她手指戟張,幾乎差點戳進我眼球:“天誅地滅的事你都敢做!我女兒……她那地方被你生生撕裂了”
撕裂?這詞燙得我耳膜生疼。那是婦科擴陰器下的噩夢,幾時輪到一個兒科醫生的尋常檢視?滿屋子病人和家屬的目光瞬間粘上來,凝成一層無聲的釉,將我燒制成一個待審的罪人。四下里靜得能聽見塵埃跌落的聲音,沒有一聲辯解,沒有一根救命稻草。
血涌上臉皮,我得為自己掙條活路。“同志”,嗓子眼發緊,“二十七年了,我從沒出過這種岔子。小甜甜那,我可是半點都沒沾!你信不過,咱們找地方驗”。話音未落,一記耳光挾著風甩到我臉上,又脆又響,像枚銀元砸在頰上。“醫德敗壞!黑心肝!你掰開她的腿太狠勁,撕裂了器官還想賴!擔責!你必須擔責!”
“剛剛為小甜甜分髖檢查,本要花點力氣,雙腿要分開到一百八十度的,考慮到是小孩子,我沒敢分那樣大”,我掙扎著辯解。“只是底下全是白渣子,根本看不清顏色輪廓,哪來的撕裂出血”。 她不依不饒,一通電話讓保姆把小甜甜抱了來,尿布一解——只見干干凈凈,尿布上半絲血痕也無。小娃娃反倒安穩得很,倒襯那母親,像是自己被撕裂了。
我壓低了聲:“若真是當時撕出血來,孩子應該會嚎得驚天地泣鬼神,你能當場放過我,何必等到現在?那白花花的東西只是讓你洗,你不是親眼見過嗎”?這時,醫院分管領導趕來了,她卻突然改口,說當時站偏了,沒瞧見傷處,回去了才發現的。
一股腥甜堵在胸口,仿佛沒有“一只眼睛”替我作證!領導竟也不將這位煞神請出,也不派人替我接下這爛攤子。門外候診的隊伍蜿蜒如蛇,我只得在那無數道目光的凌遲下,繼續扮演我的兒科醫生。那天的門診?我好像踩在浮冰上,每一步都擔著碎裂的恐懼。目光交錯處,我如倉皇自閉的孩童,只想縮進殼里去。后來沈院長將他們引到隔壁的智力篩查室,那女人的咆哮仍是穿透薄墻:“派車!派人!全程盯著我們去我指定的醫院!報銷?誰稀罕!要緊的是處理這個醫生!我要看你們怎么“處置”她!”
她那樣急煎煎等著看我被“處置”,仿佛與我結了幾世的血海深仇,恨不能將我梟首示眾。滿場的人,竟沒有一個肯擲出一句公道話,只由得我在她的唾沫星子里沉浮。我的心也是肉做的啊!在這方寸診室日日俯首,為社區的小苗苗們耗盡心血,何罪至此?天理何在?這世界,竟然如此荒唐?
午間向婦科張醫生訴苦,她也驚詫:“視診?哪能撕破?分明是訛上了”。末了又嘆:“早知該叫上我辯一辯,如今你這一身臟水,別的病人眼里,你成什么了”!
后續是輾轉聽來的。僵持不下,院里派了個才滿一年的見習醫生陪著去了市里附屬兒科醫院。泌尿外科閉了門,只得掛了個急診。急診大夫看診后說:“挺正常的,沒事” 問及血跡,只道是輕微小陰唇粘連,因自然分離所致的一些小血絲,并非人為撕裂。
自此,我便如霜打的秋葉,整日渾噩。那年輕的見習醫生怯怯尋到我:“周醫生,那天可嚇死我了!那家長沖進來,我真怕她當場打你!手抖得按不住,想報警都不敢……陪去醫院路上也怕。后來,她讓我帶話給你:“以后檢查輕點,半句歉意也無”!
醫學院里的誓言,曾是多么莊嚴神圣的回響——健康所系,性命相托……如今聽來,字字都像生了銹的鐵釘,磨著耳膜。“當兒科來了位醫鬧”,能將一腔無名惡火,全部潑瀉在一個醫生身上,無需道歉,甚至帶著一絲勝利的快意。我如何還能站在這里?背后同事的指指點點,如同無數根芒刺。每每憶起,那傷口就又深一寸。誰來慰我?若這樣的“醫鬧”再來,我能否將那扇門對她關上?
二十七年的光陰,都織進了這件白大褂。委屈與辛酸,沉甸甸地織在里面,無人可訴。我的清白呢?誰來替我討回?我的權益呢?誰來替我護衛?家中尚有牽絆,若有一日我被逼成瘋魔,那身后的清白誰還我?這絕望原是虛的,浮于表面,但恐懼卻是實的,沉甸甸交織在白大褂里。做一個兒科醫生真不容易,我的心仿佛是一道徹骨的寒……
作者:步亞輝(民盟) 周靜(農工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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