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會來嗎？會的。它會來嗎？會的。

這是《等待戈多》的臺詞，來自荒誕派戲劇鼻祖，1969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塞繆爾·貝克特（Samuel Beckett）的成名作品。他的諾貝爾得獎的簡介是：“他拿具有奇特形式的小說和戲劇作品，使現代人從精神困乏中得到振奮。” 貝克特在文學上，一直以表現內心世界的飄忽和細膩見長，并帶有詩意的清醒和絮絮叨叨內心獨白。

“我毫無指望的等著我的戈多，這種等待注定是漫長的。我在深似地獄的沒完沒了的夜里等待，生怕在哪個沒有星空的夜里就會迷失了方向。開始是等待，后來我發現等待，成為了習慣。”—— 《等待戈多》

今年是貝克特誕辰100周年。這部正在上海國家舞蹈中心上演的由法國編舞家瑪姬·瑪漢（Maguy Marin）1981年首演的舞劇《May B》算是讓我們更生動地看到當代的另一種存在形式。更有靈魂的通過肢體語言與戲劇性場景的沖突，以抽象而極具沖擊力的舞臺形式，細膩的群像和個體畫像，呈現了人類生存狀態的荒誕性，時間的禁錮性以及人性的復雜矛盾，深刻詮釋了貝克特筆下荒誕派文學中的存在主義命題。也是一部在44年后觀看，依舊覺得超前的先鋒作品。

還沒進場，就覺得今晚體驗奇特。臨近開場，門口依然排了長長的隊伍，保安在分批分批放觀眾進去。所以我們，觀眾們在門口被有意識群體聚集，隨機無意識放入，好像水滴。開場晚的幾分鐘帶來劇場的一些些躁動，然后劇場燈熄滅。可是它并沒有立刻打開，靜默，靜默，也許大家帶著看大師作品的敬畏之心，都安靜下來。很安靜，很黑，人們和心都安靜了下來，然后弦樂響起，燈一點點亮起。我們看到了如宣傳照上石膏一樣的群像。10個，人？石膏像？他們都涂著厚厚的石膏，據說涂了四層，黑綠白的身體顏料，甚至可能是石膏粉。乍看你是不能分辨他們的性別，年齡，頭發的顏色和種族等等，任何單獨個體存在細節特征。

它們好像石膏像一樣的堅硬，一樣的屹立，群像，典型的群像，你可能這樣想。然后隨著音樂，他們開始移動，對，移動，因為他們或者3個一組，或者5個一組小碎步的挪動，笨拙，探索，毫無美感。艱難，進一步，退一步，好像生活。他們時而交匯，時而分離，有時步伐整齊劃一，時而無意識行動，他們表情異常夸張，時而口中念叨，甚至謾罵，時而群毆，對打，時而交合，擁吻。地上很多白色的粉塵，不知道是過往人留下來的，還是這10位留下來的，堅硬如石膏塑像最終也會變成一地塵埃，這一地塵埃是不是有更多的不可見，已遠逝的輝煌呢？

據說這10個人物都來自貝克特作品的人物，我能最直觀感受到的就是《等待戈多》的文本啟發，這部戲都聚焦“等待”這一無意義的生活存在的困境象征。舞者全身涂滿白粉，衣衫襤褸流浪者，以機械化的行進，重復的跌倒與爬起，快速跑動定格，表現人在時間中徒勞的循環。然后就是來自觀眾席上方的哨聲，和背景好像鐵皮鼓的鼓點。每一次哨聲響起，每一次鼓點響起，舞者都會立正集合，或者改變動作，好像行軍又好像是機器人，生命在此刻淪為被節奏驅動的空洞流程。所有的舞者都抹去了年齡，性別特征，成為無身份的符號，使個體經歷升華為人類共通的生存隱喻。

蛋糕段落是難得的溫情段落，可是當你意識到長大一歲，就是減少一歲，暗示時間流逝的殘酷性，這里你還覺得快樂嗎？而且群體分享蛋糕慶生，擁抱親吻的溫情，立刻升級到爭奪，咒罵，遷徙的暴力并存，是人類最熟悉的愛恨交織的生存圖景，展現人類既渴望聯結又常常陷入沖突的永恒矛盾。舞者拎皮箱列隊行進，甚至相互幫助，離開舞臺，或者又是在風雪中踉蹌前行的意象，直指戰爭對群體的創傷，那些通過扭曲的肢體和喉音迸發的無意義詞匯是戰爭，流亡后的受創烙印。皮箱，讓我想到日本藝術家鹽田千春的裝置作品。箱子是盲盒，一個個的時代Labubu, 有主人的記憶，回憶，有歡樂，有痛苦，也好像潘多拉的盒子，有希望，或者什么都沒有。也是戈多。

這部舞劇的先鋒在于，它打破形式的邊界，顛覆地革新了舞蹈語言。瑪漢融合了雕塑（白粉軀體如泥土塑像），貝克特的戲劇臺詞和荒誕劇情，舒伯特的音樂混合哨聲和喉音拼圖，使舞蹈超越技巧展示，成為綜合性的觀念表達。《Mayb》，被翻譯成《可能貝克特》，英文上來說更接近《可能Maybe》，或者《可能 存在》B可能是Be。它就這樣以舞蹈，身體為媒介，揭露了貝克特筆下人類存在內核，在荒誕的等待中，人被時間奴役，又以微小的抗爭，比如分享，親吻，擁抱，賦予生存以卑微的微光。如來自白堊紀元的斑駁舞者，是歷史的傷疤，也是人性的紀念碑。

瑪漢以這樣超越單純舞蹈舞臺的作品，表達了自己的舞臺詩學，完成了對貝克特作品最好的舞臺詮釋，也完成你我對什么是活著，為什么活著的終極追問。看到了你我的一生，忙忙碌碌，又碌碌無為卻不知道忙些什么的無疾而終。

原標題：《新民藝評丨黃麗珈：舞劇《MayB》——貝克特的舞臺詮釋》

欄目編輯：華心怡 文字編輯：沈毓燁

來源：作者：黃麗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