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閭琳跪在墓前時,沒人認得他是誰。
他喊得很用力,聲音嘶啞,字不準,語調奇怪,“我代表您兒子來看您了!”跪在張作霖墓前,他喊了三遍。
沈陽十月的風正硬,吹得墓地旗幟獵獵響,他膝蓋在石地上磕得很響。
墓前的石碑上,刻著“奉天督軍張作霖之墓”。
沈陽,1994年10月
他進城那天,沒人知道他姓張。
張閭琳,64歲,身穿灰色風衣,護照上寫著“美國公民”,在入境登記表上,他填寫職業:航天工程師,下方備注欄寫著:“私人探親”。
在北京逗留不到48小時,他沒去八達嶺,也沒參加宴請,第三天清晨,坐早班機飛沈陽。
他隨身攜帶一個黑色便攜攝像機,這是他母親趙一荻送他的,說“你爸一直想看看東北”。
接站的是沈陽市文物局的人,他們不認識他,他只是說:“我想看看我爺爺的墳?!?/p>
沒人追問,他們帶他去了張作霖墓地,他沒停留太久,只要求單獨一人走進墓碑,沒人知道他會跪下來,哭出聲。
沒人知道他是誰。
張作霖,蒸發的祖父
他對祖父沒印象。
張作霖死于1928年,他1930年出生,出生證上寫著“母親:趙一荻”,父親那一欄是空的。
1936年西安事變,張學良被軟禁,從此,這個家消失了。
三歲時,趙一荻把他送出國,“為你安全?!彼徽f了這句。
送他的是一對美國人,夫婦,伊雅格和瑪格麗特,都是美國傳教士,在北京做教育工作,他們給他改名:克爾·伊雅格(Carl Iager)。
他再沒講過中文。
斷裂的童年,語言抹除的血緣
他不記得“張學良”是誰。
小時候,他問養父:“為什么我頭發這么黑?”伊雅格告訴他,“你是東方人,你是中國人?!?/strong>
他不認同。
他的母語是英語,他讀的是芝加哥一所教會學校,他參加過“橄欖球訓練營”,還拿過一次數學競賽獎,中國,對他來說只是地理課本上的一頁。
養父母從未對他提起“張”這個姓,他在高中前都不知自己有父母。
1957年,重逢
1957年臺北,27歲,他第一次見張學良。
他是被叫過去的,介紹人是董顯光,張學良舊部,趙一荻坐在一旁,瘦,沒說話。
他一進門,看到一個中年男子坐著,手里拿著一張紙。
男人站起來,說了一句中文,他聽不懂,翻譯告訴他:“你父親說,他很想你。”
他愣住了,他從未想過,自己是別人遺失的孩子?!拔沂菑垖W良?!蹦腥擞蒙驳挠⒄Z重復一遍。
他當時的反應是:不信。
兩個世界的父子
他們的第一次對話,只維持了不到十分鐘,張學良問:“你現在做什么?”
他說:“火箭推進實驗研究?!?/p>
趙一荻哭了,說:“你真像你爸。”
他們說話靠翻譯,每個詞都要重復,文化差距讓他們幾乎沒有共同語言。
后來,他嘗試學中文,他發現,“我愛你”這三個字,他父親說得特別多。
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我這輩子最遺憾的,是沒法回東北?!?/p>
大帥陵,未完的墓園
張學良活到2001年,活了100歲。
他最常做的事是畫畫,畫山水,他常畫東北,畫張作霖,他用黑色墨水勾勒墓碑。
他告訴兒子:“我早年在沈陽修過個墓,后來給炸了,我想再建一個,我要把你爺爺遷回來?!?/strong>
但沒人允許他回去,他被囚54年,從1936年到1990年。
“我在夢里回去過?!彼麑鹤诱f這話時,聲音很小,張閭琳記住了。
趙四小樓
1994年,他終于去了趙一荻年輕時住過的地方。
在沈陽,老宅還在,門上匾額寫著“趙四小樓”。
他站在門口,一動不動,他說:“我媽當年從這個門進來,現在我站在她走過的臺階上?!?/strong>
房子是磚木結構,東三間、西三間,中間連著小天井,樓下是會客廳,樓上是起居室。
墻上掛著舊照片,一張是年輕的趙一荻,一張是張學良穿長衫。
“她走得太孤獨?!?/strong>他說。
他回美國后,有人問他:“你是中國人嗎?”他想了半天,說:“我爸是,我媽是,我也許是。”
他說這話時,眼睛沒看對方,他的口音已經變得奇怪,夾著美音和一點點東北味,他一直練普通話,但他說得不好。
他的子女中文也不會講。
他曾嘗試給孫子講過一次張作霖的故事,孩子聽不懂,只問了一句:“你說的那個人,是爺爺的爺爺嗎?”
他點了點頭。
不能回的張學良
張學良沒回過東北。
他有錢,有權,有人脈,但他一生最大的事,沒辦成,他想回奉天,給父親燒柱香,磕個頭。
他連墓在哪兒,都不知道。
1936年被蔣介石軟禁,先在南京,再到湖州,最后遷臺,軟禁五十四年,前后搬了十幾處。
他一生住得最多的地方,是山里小屋,最多兩間,通不了電話,蔣介石怕他“變天”,怕他再起兵,怕他再去搞一次“西安事變”。
張作霖死得冤。
1928年,皇姑屯爆炸案,日本人干的,張作霖乘坐專列,被炸成重傷,頭蓋骨被炸飛,仍未死,抬回大帥府,一路呻吟。
搶救無效,次日身亡,尸體被用白布包裹,血漬滲出三層,他死時只說了一句話:“別告訴孩子。”
張學良當時27歲,剛剛接掌東北三省。
他知道是誰干的,他也知道,不能動,不能打,不能查,他選擇了隱忍,這一忍,是一生的陰影。
遷葬夢,一句空話
張學良生前想遷葬父親,大帥陵的規劃圖他自己畫過,親手標記過“正殿”“側廟”“碑亭”。
他說:“我爹不是普通軍閥,他有信仰,他講過情義。”
“我要讓他有個完整的墓?!?/p>
1940年代,他向偽滿政權提過一次修建申請,石沉大海。
1950年代,他曾找過臺灣文史會,請求“建陵于臺北”,沒批。
1980年代,他嘗試找美籍子女通過第三國通道回沈陽看墓,被拒。
他真正失去希望,是1990年,臺灣當局決定延長軟禁,理由是‘仍具煽動性’,他當時89歲。
他笑了一下,說:“我再也回不去了。”
大帥府,斷裂的家族遺跡
張閭琳第一次走進“大帥府”,是1994年10月7日。
建筑保存得很好。正門石獅安然無恙,青磚灰瓦,大門掛著“奉天督軍署舊址”木牌,他摸了一下門柱,說:“這個木紋,我小時候在芝加哥教堂見過?!?/p>
他說錯了,那是中國榆木,他走進大廳,看到墻上掛著張作霖騎馬照片,身穿軍裝,握韁帶,眼神直視前方。
“他和我爸長得一模一樣?!?/strong>張閭琳說,他停在大廳正中,仰望穹頂。
這是張學良小時候生活的地方,他的童年斷在這里。
張閭琳走進后廳,在一排雕花窗下站住,說了一句:“這地方比我記憶里大?!?/p>
隨行人員問:“你來過?”他說:“沒有,但我夢見過。”
趙一荻的決斷
趙一荻是這個家族最后的守門人,她活到2000年,活著時,從不對外講過一句西安事變之后的事。
她的沉默是鐵的。
1939年,她做了人生最狠的決定,親手把九歲的兒子送上駛往舊金山的輪船。
“你要活著?!彼徽f了這四個字,孩子哭,她沒看他。
張學良當時正在長沙被關押,通信全部受限。
趙一荻的信,直到兩年后才被轉交給張學良,他看到信時,發了半小時呆,只說了一句:“她狠得下心?!?/p>
血脈斷得徹底,重接最難
在美國,張閭琳努力生活,他上了康奈爾大學,學的是工程物理,他從未用“張”這個姓。
直到他母親病重,住院時才告訴他:“你爸姓張,你姓張?!?/p>
他查閱家譜,第一次看到“張作霖”這個名字,那一年他三十五歲。
他重新拿起中文,學寫“張”字,寫了九遍,才寫正。
再回東北,家族的第三代
張閭琳在世時,一共回東北三次,最后一次,是2013年,他帶著兩個孫子,站在大帥府門口,他對孫子說:“這地方,改變了中國歷史?!?/strong>
孫子聽不懂中文,他重復一遍,用英文:“This place changed Chinese history.”
他當時已經81歲,走路靠拐杖,站在張作霖墓前,他仍堅持跪下。
1994年第一次祭祖,他全程拍了錄像,那是8毫米磁帶,拍了整整67分鐘,他拿回美國,親手剪輯成一卷,命名為:
《To My Father》
他送給張學良,錄像放映那天,張學良已經95歲,坐著輪椅,看著屏幕,一動不動。
畫面里,墓碑靜立,樹影婆娑,張閭琳在畫外低聲說:“爸爸,這是你一直想看到的”
張學良沒哭,他只是低頭,說了一句:“我張家,不算白走這一遭?!?/strong>
張閭琳2024年逝世,94歲,去世前,他要求把自己的骨灰部分撒在沈陽東陵外,他的子女照做了。
張作霖、張學良、張閭琳,三代人,三種命運。
一個死在日本炸彈下。
一個被囚禁半生,未能回鄉。
一個改姓異國,幾十年才知自己從哪里來。
而他們的故事,被一盤錄像帶,一場跪拜,一聲喊出的“我代表您兒子來看您了”,重新接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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