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成茂
女媧補天補的是歷法,夸父逐日逐的是時間,《山海經》里九尾狐是天上的星宿……《中國神話求原》是神話學者尹榮方的代表作,該書曾一度絕版,近日由讀客文化再版。《中國神話求原》探究了30多個中國神話故事,通過嚴謹的考據和縝密的分析,為我們展現了中國神話背后的現實原型,并指出中國神話其實是古人的科學探索,蘊含著豐富的古人智慧,體現了這一學科的獨特魅力。
《中國神話求原》
尹榮方 著
讀客文化|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1
打開跨學科研究之門
神話與傳說的產生,并不是靠純粹的想象。神話與傳說的傳播,也必然不反映那時人們的美學觀念與藝術情趣。神話與傳說與其說是一種創造,不如說是基于經驗的直觀摹寫或者說是直接敘述。
20世紀初,西方神話學傳入中國,大大促進了中國神話研究的發展。其中最重要的事件是聞一多《神話與詩》的問世。這是一部由21篇文章組成的論文集。在其中《伏羲考》一文中,聞一多結合流傳在西南各民族中的兄妹婚故事,以及漢代以來石刻和絹畫中的圖像,描寫了一部以伏羲、女媧為名義的文化史,即從古老的蛇圖騰發源,經由半人半獸神、人格神等階段的思想史。此外,他還進行了一系列神話學和民俗學的比較研究。例如,結合神話學和民族學資料,討論了端午風俗的來源;利用關于古代風俗與祀典的記載,考釋了姜嫄棄子、高唐神女等神話。
對于以文獻學為基礎的中國傳統學術來說,這種研究具有劃時代意義。它把神話研究提升到對神話時代的人類生活進行還原的新境界。考古學、民族學、語言學,從此成為中國神話研究的必要手段。
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尹榮方就陸續發表有關中國神話的文章,引起了學術界的廣泛討論。《中國神話求原》初名《神話求原》,2003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該書嚴格來說是一部論文集,所收篇目大多發表于二三十年前。由于對中國上古不少神話傳說的起源作出了一些原創性的解釋,這本書的影響力頗大。
比如,在《夸父逐日的意蘊》一文中,它把漢民族的夸父神話同拉祜族的扎魯樹神話以及彝族、納西族、哈尼族的歷法樹神話相比較,通過幾組細節上的對應,判斷夸父逐日神話是對中原民族先民原始測日活動的記錄。這樣一來,夸父神話便被安置在一個內容豐滿的文化背景之上,得到了合乎邏輯的解釋。
再如,尹榮方認為上古神話、傳說中所涉及的神奇飛禽走獸,不全是抽象概念與觀念,應與先民的生產、生活實踐密切相關。他遵循“有用”的原則,認為鳳凰與麒麟原型分別是大雁與麋鹿。普通的大雁與麋鹿之所以會被神化,是因為農業社會最重歷法,而大雁、麋鹿恰恰具有“指時”的特性,這是它們異乎尋常的有用性。尹榮方強調神話、傳說是先民直觀經驗的總結,這給后來的神話學研究帶來諸多啟示。
當然,書中并非所有的篇章都被讀者認可,有些論點也受到讀者不甚客氣的批評,如關于《山海經》中赫赫有名的西王母的原型為織布機、龍的原型是樹神等觀點,就有人認為太過牽強。
結合一些新材料,尹榮方在新版書中做了解釋性回應。他認為當初西王母織布機之說,“客觀上為后來的織女星說作了鋪墊,而書中關乎西王母織布機論說的文字,則未必沒有意義”。至于龍的原型是樹神,后來他了解到三星堆遺址發現青銅神樹纏有神龍時,就更加相信龍與樹之間存在著緊密的聯系,認為“假說的提出也自有其合理的成分”。
尹榮方也承認,當年書中一些觀點現在看來未必正確,需要重新認識。其實,他后來發表的一些相關論文,對書中的說法陸續有所修正。如關于“應龍”為泥鰍之說,尹榮方最初認為禹治水關乎上古之“溝洫制”,泥鰍自然應是溝洫中常見之物。隨著研究深入,尹榮方現在更傾向于認為應龍是喻指心宿、尾宿這些關乎龍的星座。
2
大禹治水的別樣解讀
中國上古神話傳說與上古歷史交織在一起,難解難分,學術界向來有“神話歷史化”與“歷史神話化”的不同說法。尹榮方的總體思路,是認為上古一些圣王的歷史記載,可能未必真有其人其事,從這個角度看,他屬于“神話歷史化”一派。
上古帝王圣人的所謂歷史,很多是后人托言而成。戰國以來,托言可謂蔚然成風,《墨子》《莊子》《列子》《荀子》《韓非子》《楚辭》《呂氏春秋》《淮南子》等都有此傾向。如《尚書》明明白白記載了堯、舜、禹的禪讓歷史,《韓非子》卻說“舜偪(逼)堯,禹偪舜,湯放桀”,完全予以否認。在尹榮方看來,韓非是想托舜、禹“篡位”之說,來論證君主治國馭臣當重視“法”“術”“勢”等權謀,其目的是為法家理論服務。
因此,尹榮方雖然相信神話常常構成歷史,但同時認為,中國上古神話歷史化的過程,絕非毫無來由的隨意虛構,往往由“語言的疾病”訛成,或是由對傳說對象的想象而成。從這個角度看,神話中也確實含有歷史,這是神話具有極其重要價值的原因之一。換言之,上古的不少神話傳說,本就是由真實歷史造就。比如堪稱中國神話核心的大禹治水,尹榮方認為它尚關乎上古人民“規天劃地”的偉大業績,具有創世的意味。
此前,神話學者吳曉東發現《山海經》“大荒之中”的“山”恰好是二十八座,便將它們與天上二十八星宿對應。尹榮方注意到,《禹貢》敘述禹“導山”也恰好是二十八座,且這二十八座“山”,從前的星家明白無誤地將它們與天上二十八星宿一一對應。同時,禹導山的順序與天上銀河起沒于二十八星宿的行徑完全一致。受此啟發,尹榮方作出推斷:上古星家在構筑天地結構、制定歷法時,是以銀河作為坐標體系的。
尹榮方認為,堯、舜、禹時代的“大洪水”是一種隱喻,即混沌時代的隱喻;大洪水得到治理,意味著混沌被克服,時間、空間的次序得以建立。古人克服混沌,天上的銀河起到了相當關鍵的作用,這就是大禹治水神話產生的現實基礎。
進而他提出,上古圣王通過觀測天上的日月星辰,包括對銀河的觀測,掌握季節運行的規律,制定了歷法,獲得了“地平天成”的效果。“這是真實發生過的歷史,但它后來演繹成了堯時出現淹沒大地的滔天洪水,鯀、禹父子或用神奇的‘息壤’治水,或開山浚川,或化身獸類,或得到神獸的幫助,通過十三年艱苦卓絕的治水,才最終平息了水患,等等。”
在他看來,這是史實在傳承過程中發生變異,造就了包括很多神話細節的種種“治水”神話。“中國上古的神話、傳說的確是與史實交織在一起,互為影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
尹榮方認為,洪水創世神話曾遍布世界,表現形態看上去光怪陸離,各不相同,但仔細研究,不難發現其內涵上的某種共性。更早的巴比倫史詩《吉爾伽美什》也充滿了歷法的隱喻,東方學家羅林森就曾推測,《吉爾伽美什》記載史詩的十二塊泥板正與天象中的黃道十二宮對應,史詩的敘述暗含著太陽一年十二個月的行程。
3
看重《山海經》價值
中國上古神話、傳說,似都能在《山海經》找到相應的源頭,所以研究上古神話傳說,不能不涉及《山海經》。
上古圣王“開天辟地”,并通過一系列制度建設,實現了所謂的“王制”,尹榮方認為,這就是《尚書》中用虞舜、夏禹等巡守所表現的那一套完整的禮制。其中,包括測天正歷、敬授民時、頒布統一的度量衡、開辟荒地(伴隨狩獵活動)、教育選拔人才、封邦建國等,這些是當時重要的生產及典禮活動。
尹榮方認為,《山海經》表現的主要是“巡守禮”中測天正歷的部分,而在《尚書》《詩經》等文獻中,則對巡守禮作了更為具體、完整的陳述。在他看來,《尚書》《詩經》等經典,與《山海經》敘事一脈相承。“我在研究上古神話、傳說的過程中,發現大量的神話、傳說及相關的解釋,存在于經書如《詩經》《尚書》《周易》的正文,尤其是注疏中,所以研究中國上古神話,也離不開對經學原典及其注疏的研讀。”
近年來,尹榮方將研究的目光更多地投向天上,新版的《中國神話求原》在保留原貌的同時,加入一些篇章,其中,有多篇涉及古代天文學。他相信,《山海經》《逸周書》《楚辭》《淮南子》等載籍中眾多的“奇禽怪獸”“神靈物怪”,不是其作者對地上實有的鳥獸蟲魚等動物圖寫,而是給天上星座所立之象。在他看來,《山海經》古圖當是古老的星圖,《山海經》所描述的山川地理,則是分野意義上的地理;《山海經》中的創辟神話,與它對星體及地上分野的認識緊密關聯;而《山海經》的作者,有可能是“巫咸”之類的“傳天數者”。
《山海經》在古代被視作語“怪力亂神”者,所以兩千年來《山海經》的研究者可謂寥寥。但尹榮方認為,《山海經》是今人理解上古文化的一扇窗戶,通過這扇窗戶,上古文化的很多迷霧塵障,如籠罩在巡守、封禪等“大禮”,禹治水等“歷史”中的迷霧塵障,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得到驅除而有所敞亮。
新版的《中國神話求原》還增加了數篇對古代一些甚有影響的民俗作溯源性研究的文章。總體說來,不僅保留了原貌,而且較初版本更為謹嚴;特別是在一定程度上展示了《中國神話求原》后來的某些研究成果,較之初版,內容更為充實與豐贍,它的學術性、可讀性,甚至趣味性都進一步得到了提升。
今天來看,中國上古神話、傳說所關乎的,既有文學、歷史、文獻等學科,也有諸如天文學、歷法學、地理學、考古學、動植物學、語言學、文字訓詁學、氏族學、姓名地名學,甚至陶器、玉器、青銅器等的鑄造工藝學、紋飾學等,都可以交融在一起。未來,這門學科的可拓展空間依然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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