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感于當下男女追逐之事全無韻味可言,遂杜撰出一蕩子“胡三”,純屬虛構。)
胡三覺得自己老了。電話那端,小蕓姑娘的聲音又嬌又脆:“我不想勞駕你的,真正過意不去,可我家那位,你知道的。”
她家那位,胡三怎會知道?連人都沒見過。但小蕓很聰明地,在這個節骨眼上停了下來,一陣意味深長的沉默。胡三不由發怵,握著電話的手,有點抖,連汗毛都立起來了。老了老了,怎么這么不禁嚇?這感喟,無端冒出來,像一記耳光,打得胡三猝不及防。
他熬到下班,沒坐學校的班車,一人沿著環城路回家。這環城路,原是古城墻的遺址,路邊有好些樹,都上了歲數,沉淀了歲月的風霜,有一分人工無法干預的氣場。人走在樹下,不由幽靜、妥帖。胡三紛亂的心情,慢慢平復下來。他此生沒別的嗜好,就愛好點天然,在人群里憋屈,在空曠處才適意。他平日追逐女人,與人游戲,有三分認真和七分天真,自詡蕩子,并不覺得愧怍。
那年他攜小蕓游環城河上的瀾公橋,是落雪時分,天地一片白。他站在橋上,指指點點——你看,你看,簡直是一幅幅倪云林,處處留白。
小蕓飛眼看他:“你倒好,處處留情?!?/p>
胡三很受用,呵呵笑道:留白處,就是讓人用情的嘛。
十年前,他帶著幾個學生到古鎮采風。入住的房東家隔壁,有一家小醫院。醫院里的幾個女護士,常年租住此處,她們的宿舍就在他們的樓上。
初到是客。待漸漸混得眼熟,胡三吩咐了房東,在客廳里開了個茶話會宴請護士小姐們。她們都不忸怩,大大方方來了。雖是茶會,倒也準備了酒,一時很熱鬧,大家玩得非常盡興。這些護士小姐雖是小鎮姑娘,脂粉不施,但自有一種本色,清清爽爽,讓人眼目很舒服。喝酒行令時,胡三留意到坐在身側的姑娘坐立不安,一張粉臉在燈光下,紅一陣白一陣,像一朵著色的芍藥,饒是可愛。他不由偏過頭去,低低地對她說:不要怕,輪到你,我都替你喝罷。后來果不食言,也不避嫌,只要罰酒令行到姑娘身上,他就伸手把酒搶過來喝了。大家起哄:哎——這不太好吧,胡教授,你對王護士偏心。
胡三笑:“不偏心,你們當中誰要我喝,我都喝。”話音才落,大家都端酒站了起來,起哄得更歡。
那一晚,胡三把自己給折騰醉了。
次日醒來,已經日上三竿,屋子靜悄悄的,學生都外出寫生去了,樓上也悄無聲息。胡三覺得嗓子干得冒煙,想爬起來弄一口水喝。
他這里才有動靜,房門“吱呀——”一聲,被人輕輕推開,只推開一條縫,“你醒了?”是王護士的聲音。
胡三有點意外,卻格外高興:“你怎么沒去上班?”
“我昨晚跟護士長說了一聲,請假了?!?/p>
“你真周到,我沒事呢?!?/p>
出了房門,他問芳名。姑娘露齒一笑:叫我小蕓吧。
小蕓招呼胡三喝了一碗熱粥,又隨他去江堤上尋學生。
一路上,兩人閑閑地說話,不時有挑花映入眼簾。胡三不由跟小蕓說,這桃花難畫,因要畫得它靜。
小蕓不解,他又打了一個比方,就好比一個天真浪漫的山野丫頭,你偏要她端莊大方得體一樣。
“那她是什么樣子,就照什么樣子畫唄?!?/p>
小蕓姑娘一臉不以為然的神氣。胡三注意到了,這姑娘愛嘟嘴,像跟誰賭氣撒嬌似的,又有點嬰兒肥,一臉稚嫩相。
他忍不住打趣:原來小蕓姑娘不愛畫畫,愛照相,哪天我要好好拍拍你。
“我不好看,你拍艷子姐姐吧?!?/p>
胡三問這“艷子”是誰,小蕓不由訝然出聲 :就是張護士呀!你沒印象?
張護士?胡三倒是有點印象。有一次上下樓梯,不小心撞上,那姑娘彎下腰去,呼呼喊痛。他趕緊伸手扶起,她定定地看住他,眼珠子烏黑,水汽彌漫,一副即刻要氣絕的樣子,看得他心驚肉跳。
所以當下就反駁:“我看,你們這幾個護士,除去張護士,個個都好看?!?/p>
小蕓又是一副大不以為然的樣子:“怎么可能?她最時髦?!?/p>
胡三本想跟她說,這“時髦”是裝模作樣,喬張喬致,想了想,覺得自己跟她爭辯,真正壞興致,暗暗把這話給咽了回去。
說話間,兩人上了江堤,堤下是河灘,幾個學生不見蹤影,不知野到哪里去了。江風浩蕩,小蕓一時興起,撒腿奔向堤下灘地,胡三只好隨她,也跑向堤下。
正是三月時分,春事浪漫到難管難收,整個灘頭上,綠油油一片。小蕓告訴胡三,哪些是蒲公英,哪些是馬齒莧,哪些又是薺菜。她不知道胡三是從山窩窩里出來的,見他一臉興趣,饒有興致地問,聽得津津有味,格外說得有興頭。
胡三覺得這時節,諸事都好。灘頭是濕地,一走就落下一個腳印。小蕓在前面領路,小小巧巧的腳,一雙圓頭布鞋,胡三步步緊趨,仿佛是小時跟自己的娘到地頭。娘的腳印落在地上,他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頭,一步一步踩著腳印走。有時跳得急了,腳步收不住,撲到娘身上,娘沒留意,一齊滾落地上,娘翻身坐起,一面幫他拍去泥土,一面笑罵:你這跟屁蟲,猴樣。
走了一段路,小蕓姑娘察覺到了,停下來,笑著看住他:“原來胡教授這么頑皮?!?/p>
胡三嘿然一笑:當頑皮的時候,要頑皮。
那天兩人挖了好些蒲公英回來,沒籃子裝,胡三把外衣套脫下來,做成一個包袱,帶了回來。
房東幫他們把蒲公英收拾干凈,淋上香醋、麻油,在吃晚飯的時候端上桌來。大家都道好吃,嫩脆、爽口,不由感慨:還是要時節對頭。這大自然就有這么奇,你趕上時節,它就給你好口頭。這蒲公英,如果是清明之后,就下不得口了,苦,而且柴。
說起野食的吃味,大家都來了興致,鄰桌的護士小姐們也都湊了過來。有的說最好吃的野菜當是香椿頭,這一點胡三頗為贊同,這香椿頭,最簡潔但也是最好的做法,是涼拌。有的人嫌棄生香椿的青氣,要用滾水過一道,真正可惜了。這吃香椿,其味在其次,在口齒間;其聲才是真正滋味,是人間滋味。它挼搓時有脆響,入嘴細細咀嚼,那簌簌之音,跟蠶咀嚼桑葉的聲音相若,統統是匹咻之聲。
“這種聲音,是可以把你的記憶喚醒的,記得自己是個鄉下人,就活在自然萬物中?!?/p>
大家聽他高論,倒沒了興趣提筷下箸了。坐在對面的小蕓,抬頭瞄了他一眼,胡三覺得有點意味深長。
飯后,胡三經過水房,見小蕓在里面洗衣服,不由探進腦袋問:“吃飯時,你對我有話說?”
小蕓兩手都沾著肥皂沫子,不自覺地掠了掠鬢角,燈光下那張臉,第一次讓胡三覺得有點端凝。
“胡教授,你好會騙人?!彼槐菊浀卣f。
“哦,是嗎?”胡三含笑看住她:“我倒是騙了你?!?/p>
“是哦,下午你還說從見過也沒吃過野菜,但現在我知道了,你不僅吃過見過,還樣樣比人精?!?/p>
她又嘟起了小嘴,補充一句:“你好會騙,真壞?!?/p>
胡三沒接她的話頭,他伸過手去,撈起臉盆里的衣服:“洗了怪可惜,我還想多穿一天?!?/p>
小蕓一張小嘴嘟得更高:“好多泥巴,好意跟你洗,倒不領情?!?/p>
她像是受了委屈,卻滿眼歡喜,伸出一只手,作勢要打他。胡三笑著看定她,期待那手落下來,但小蕓到底不敢造次,端起臉盆,飛紅著臉逃走了。(待續)
作者:甘草子,不小資,不文藝,不妖嬈,不風情,恬淡自守,性如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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