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曾有齊白石，余墨尚存人世間。
若問余墨哪里求，白石山堂少白處！

2019年，是人民藝術家齊白石先生逝世62周年，也是白石老人得意弟子，著名大寫意花鳥畫家盧光照先生逝世18周年。這兩位年齡相差50余歲的畫家，有著23年生死與共、風雨同舟的師生情緣。

　　一.初識恩師齊白石

　　1934年9月，20歲的盧光照考入國立北平藝專藝術師范科。一年后，因該科撤銷，轉入國畫系。當時，國畫系的教授有齊白石、黃賓虹、溥心畬、吳鏡汀、王雪濤等多位著名畫家。其中，齊白石先生的年齡最大，已是一位70余歲的老人。

　　盧光照說：“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白石先生。他鶴發童顏，長須飄拂在胸前，身穿白長衫、白褲子，腳踏布底皂鞋，手持龍頭拐杖，走起路來不慌不忙，很有風度，一看就知道是個大畫家。”

抗戰勝利后，國立北平藝專徐悲鴻、齊白石與部分教師合影。齊白石后穿淺色衣服者為盧光照

　　齊白石先生每周給國畫系花鳥畫班上兩次課，每次兩個小時。白石先生來校時，總是雇兩輛黃包車，自己坐的那輛車在前，后一輛坐著夫人胡寶珠。當黃包車來到校門口的時候，門丁會立即跑過來，把白石先生攙扶著送進校門，然后由夫人再扶持著步入教室。

　　盧光照說：“校方特別尊重白石老人，只要有齊先生的課，學校管教室的勤務員總是在講臺的下邊一側臨時放上一把太師椅。白石老人就坐在那里休息，由夫人陪著。到了冬天，天氣寒冷，老人就坐在那里圍著爐子取暖。”

　　齊白石先生為人師表，藝德高尚。往往是上課的鐘聲未落，他就坐在教室里了，從不遲到早退。若有事不能前來上課，也要派人送來畫稿，不讓學生荒廢學業。

　　盧光照說：“記得開課的第一天，白石老人拿一幅畫稿，掛在講堂前，叫學生臨摹。坐在教室里，我被白石老人掛在前面的畫作吸引了，如此痛快淋漓，令人暢懷的潑墨大寫意畫，我還是頭一次見，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從此立下志來，跟著白石師學習大寫意花鳥畫。”

　　二.白石老人獨特的課徒之法

　　齊白石先生的教學方法很獨特，每次帶來一張自己的得意作品，用夾子夾住掛在講臺上，叫大家看著臨摹。班上的學生不多，距講臺不遠，都能看得清楚。大家共臨一張畫，很容易看出學生的臨摹水平，便于指導。

　　盧光照說：“齊先生很少講理論，他的教法是叫學生在實踐中體會，摸索經驗，沒有什么一套套的夸夸其談。學生若提問，先生也是‘叩之以大則大鳴，叩之以小則小鳴’，針對具體情況指出要害。”

齊白石為盧光照作品題字

　　課堂上，白石老人大部分時間是坐在講臺前休息，眼看著學生們做作業。有時也到學生位子上坐坐，看看具體作業，發現問題就給改幾筆，同時指出為什么要這樣而不是那樣。有一次，白石老人看著一個學生臨摹的杏花說：“你畫的葉子都成了平面的，而杏花的枝葉結構卻不如此，至少有些花后面要畫上葉子，就圓起來了。”白石老人接著說：“你看你畫的枝干銜接處，描得光光溜溜，這不好。畫要畫，不要描，要看出似不連接而氣勢連接，這樣就不類似‘畫匠’了，格調就高了。”

　　盧光照說：“齊先生的畫從不輕易送人。他有‘交易不論情面’之語，有的人就說他愛財，其實他是自重自愛，那種見人就送的畫，大概不是什么好畫。但我們班的同學，每人手中都有他贈送的畫。為了教學生掌握基本技法，如怎樣用筆、墨、水、色，怎樣構圖等，他言明輪流給每人畫一幅，作為紀念。當這次該給誰畫了，這位同學就早做準備，紙張筆墨都擺好，齊先生就在他的位子作畫，同學們圍攏來瞧，瞧不見的就站在椅子上，伸著脖子看，看得都非常認真，生怕錯過了學習機會。就是這樣，我跟白石師學了整整三年。恩師講課都是直來直去，不故弄玄虛。他態度和藹，神色威嚴，不由你不認真聽、不認真領會、不認真臨摹。”

　　三.難忘白石老人的恩澤

　　盧光照考入北平藝專前，并沒有很好的學畫基礎。他遇到了白石老人這樣的名師，又被老人獨特的大寫意花鳥畫風格所折服。所以，他學畫的勁頭很大，很濃，很自覺。廢寢忘食，日以繼夜地苦練基本功。每次上課他都是對著白石老人的畫稿一臨再臨，還經常把課下練習的的作品請老人指教。不久，白石老人發現盧光照是一個苦其心志、餓其體膚、堪憐堪愛的“孺子可教也”的青年，，得到了老師的器重。白石老人每次上課，總是喜歡到盧光照的座位上坐坐，給他畫畫、講畫理。有一次，盧光照畫了一幅墨竹圖，在課堂上請白石老人指教。白石老人看著，提起筆在畫上題道：“光照弟畫此粗葉，有東坡意，乃同校之龍也。”

　　盧光照說：“當時，看著齊師的題字，我雖然心里喜歡，但并未能理解它的深意。現在看來，白石師題字鼓勵我，說明齊先生的伯樂慧眼。我雖然不是什么良馬，可總是有馬的精神，人不是就要有這點精神嗎？”

　　齊白石先生的確對盧光照這位“孺子可教”的得意弟子“偏愛”有加。他的家門，白天總是落鎖，非允難入，但白石老人叮囑盧光照隨時可去。盧光照從學生時代起就經常登門求教，常為老人磨墨理紙，賞讀老師畫好的作品。

齊白石為《三友合集》作序

　　1937年的夏天，盧光照即將從北平藝專畢業，白石老人示意盧光照和謝炳琨、雒達三人，畢業前可以選些畫，出一本畫冊。他們喜出望外，很快選出自己最滿意的作品，送呈齊白石先生定奪。齊白石先生同意后，為畫冊題寫了封簽，文曰：“三友合集，丁丑春白石題。”又親手撰寫了序言：“夫畫者本寂寞之道，其人要心境清逸，不慕官祿，方可從事于畫。見古今人之所長，摹而肖之能不夸，師法有所短，舍之而不誹，然后再觀天地之造化，來腕底之鬼神，對人方無羞愧。不求人知而天下自知，猶不矜狂，此畫界有人品之真君子也。今謝炳琨、雒達、盧光照二三同學，心無妄思，互相研究，其畫故能脫略風格。即大葉粗枝，皆從苦心得來。三年有成，予助其試印成集以問人。丁丑四月題于故都，齊璜。”

　　盧光照說：“齊先生這篇序言，為文不多，但對我們卻具有非常深刻的教育意義。為人之道，為藝之道，創作之法，指得非常明確而語言誠懇。先生已棄我們學子歸道業，然先生的諄諄教言，不敢一日或忘，已成為我的座右銘。一個正派的藝術家，不是必須有這些精神嗎？”

齊白石為盧光照題字

　　盧光照在北平藝專國畫系畢業那年，正值七七盧溝橋事變，中華民族開始全面抗戰。他泣別了恩師白石老人，輾轉回到了河南故鄉，追隨張自忠將軍的五十九軍，棄筆從戎，投入到抗日前線的戰場。直至張自忠將軍宣城戰役殉國，盧光照離開部隊，到重慶從事文藝教育工作。在重慶任教期間，盧光照仍勤奮作畫，將幾年來積累的精品佳作挑選出來，于1945年在中蘇文化協會舉辦了畫展，并準備再出一本畫集。他寫信給蟄居北平的白石老人，說明情況，請賜寫一封面題簽。數月后，得到了白石老人的回信。白石老人不但寄來了《盧光照畫集》的書簽，更令他受寵若驚的是，白石老人另紙篆寫了“吾賢過我”四個大字。

　　盧光照說：“恩師白石老人的賜言，其寓意我是清楚的，我決不敢滿足于現狀，止步不前，應努力向高峰攀登！白石老人的學問道德仰之彌高，我要傾畢生之力學習之，以不負老師厚望！”

　　四.白石老人的愛國情懷

　　1937年7月，日本侵略者打進了北平城，齊白石當時已屆70余歲高齡。他蟄居北平，深居簡出，拒不與日本人接觸。在家門口貼出“白石老人，心病復作，停止見客。若關作畫刻印，請由南紙店接辦。”和“中外長官要買白石之畫者，用代表人可矣，不必親駕到門。從來官不入民家，官入民家，主人不利。謹此告之，恕不接見。”的告白。

　　盧光照說：“北平淪陷后，日本鬼子又成立了一個偽藝專，齊白石恥于與敵人為伍，拒不接受該校聘請。當燃料恐慌的時候，敵偽為了拉攏齊白石，由漢奸給他送來配給燒煤的通知。白石師毫不猶豫地寫了拒絕信，信上說：‘傾接藝術專科學校通知條，言配給門頭溝煤事。白石非貴校的教職員，貴校之通知誤矣。先生可查明作罷論為是。’給敵偽一記響亮耳光。”

　　北平淪陷時期，齊白石鐵骨錚錚，寧死不當亡國奴，常用畫和詩來發泄對日本侵略者的憤恨之情。他畫群鼠，畫螃蟹，還在畫幅中題上諷刺的詩句：“群鼠，群鼠，何多如許？何鬧如許？既嚙我果，又剝我黍。燭灺燈殘天欲曙，嚴冬已換五更鼓。”“處處草泥鄉，行到何方好。昨日見君多，今日見君少。”用老鼠比喻鬼子的掠奪，拿螃蟹比喻鬼子的橫行霸道，并且指出中國人民是不好惹的，侵略者的日子不長了。

白石老人受到人們熱烈的祝賀（1953年）

　　盧光照說：“當日本鬼子走頭無路的時候，白石老人流露著喜悅之情，寫了一首《重上陶然亭望西山》調寄‘西江月’的詞來表達他的信念：‘四十年來重到，三千里外重游，發衰無可白盈頭，朱棹碧欄如舊。城閣未非鶴語，菰蒲無際煙浮，西山猶在不須愁，何用淚沾袖。’果然黑夜有了盡頭，在1945年8月，抗日戰爭勝利了。齊白石該笑了吧，但是接踵而來的是物價飛漲，人民痛苦，和敵偽時代差不了多少，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他還沒來得及笑，愁眉又鎖上了。”

　　齊白石是開朗之人，愛笑之人，而且笑得是那么的響亮。

　　盧光照說：“令白石老人開懷大笑的，還是在1949年北平解放以后。解放了，共產黨關懷他的生活，尊重他的勞動，****主席還接見他敘說家常，*****為他祝壽，中央美院聘他為名譽教授，中國畫研究會、全國美協推他為主席，還聘請他為中央文史館研究員，選他為人民代表大會代表。93歲生辰時，國家為他開了祝壽會，文化部授予他榮譽獎狀，稱他為‘中國人民杰出的藝術家’，他的作品國家大量出版。這一切，在舊社會是做夢也想不到的。用他自己的話說：‘蔗莖彌甘，愈老愈甜呵！’”

　　五.齊白石才是當之無愧的世界名人、繪畫大師

　　中國花鳥畫漢唐時已經出現，五代已大盛，并有工筆、寫意之別。如黃筌、黃居寀父子即工筆畫家，徐熙、徐崇嗣祖孫即寫意畫家。所謂“黃家富貴”、“徐家野逸”即指他們。經過宋元明清千百年，明末清初的八大山人，把寫意畫發展到了相當高度，到近代的齊白石，又推到了一個新的高峰，其作品具有劃時代意義。齊白石成為世界畫壇杰出的畫家，為中國畫爭得了榮譽。

齊白石早年作品

齊白石晚年作品

　　盧光照說：“齊老師最崇拜徐青藤與雪個，愿作他們門下走狗。雪個就是八大山人。其實八大山人對老師的影響更大些，如老師畫的蒼鷹，從開始到晚年，基本是八大的樣子。可以說，我們齊派的老祖宗是八大山人，這樣說并沒有辱沒了老師。外國一位文豪曾說：‘一個名人作家，他并不是不模仿別人，而是別人模仿不了的人。’這話的前一個模仿，指的是學習遺產，后一個模仿，指的是創造出高超的、獨到的作品，別人很難學到。齊白石老師就是善于吸收，又獨創能力很強的人。如他的畫明顯有八大、吳昌碩諸大家的成分。但他有獨創的心手，把吳的濕潤一變而為枯蒼。濕潤則媚，枯蒼則壯，齊老師的畫則壯氣逼人。再如他的篆字，一變古人轉折的圓為方，令人耳目一新。如篆刻，發明單刀、充刀。他的詩，明白易懂，不故用典故和生僻詞語。總之，這些詩、書、畫、篆刻都具有獨創、人所難學到的高度。這就叫做真正的名家，而不是拾人牙慧的所謂名家。齊白石成為世界名人、繪畫大師，一點也不吹噓，而是當之無愧！大師，是指那些藝術造詣極高、風格獨具、影響極大、創宗立派、極有學問道德的人而言的。現在報章雜志媒體介紹畫家，為了捧場，往往把大師的頭銜隨便亂安，太不嚴肅。其實畫家等級應根據造詣高低分為：美術工作者、畫家、知名畫家、著名畫家、大師各種等級，這樣對畫家、對社會才能起到積極作用。白石老人的畫風，代表了北方人的氣質，敦厚雄渾，蒼勁有力。吳昌碩的畫，像南方人一樣，滋潤又靈巧。作為大寫意花鳥畫，這兩派在畫壇占主導地位。因此寫意花鳥畫，把它分為南宗、北宗，就可以看出發展趨勢和面貌了。至于那些五花八門的和所謂新潮的畫，誰能站住，誰站不住，還要看他們自身的發展。根據‘百花齊放’的方針，都應該允許其探索，將來歷史會給予恰如其分的評價。

　　六.謹記齊白石“學我者生，似我者死”的教誨

　　白石老人曾說過這樣的話：“藝術之道，要能謙，謙受益，不欲眼高手低，議論擴大，本事卑俗。有識如此數則，自然成器。”

1987年清明節為齊白石掃墓。左起前排：李苦禪、李可染、吳祖光、新鳳霞、李慧文、許麟廬、盧光照、郭秀儀。

后排：劉金濤等人。（盧援朝攝影）

　　盧光照說：“白石師這幾句話一針見血，一語打中了學畫者的要害。他告訴我們，學習藝術一定要虛心，不要好高騖遠，眼睛看得很高，實際去做又不肯下功夫，說得很頭頭是道，而做起來本事又卑劣。這都是不對的，只要能把這幾點記住，再經過苦學，自然能成就的。怎么學法？我們就從老師的‘學我者生，似我者死’說起。所謂生，是指能成大器的意思。死，是指沒有前途。因為老師的畫品味極高，是一條正路。學畫就怕入了邪，將來就要庸俗不堪，難登大雅之堂。再就是走了正路，還要善于走路，不能亦步亦趨，離開老師不敢走一步，到頭來只是老師的影子，沒有自己，這不就等于死了！藝術總是要不斷發展，藝術總是要踩在巨人的肩膀上創造出超越巨人的成績，這是規律，所以必須先理解如何學習和端正學習態度才行。我們刻苦學畫，還要從兩方面入手：根本的、永久的是學習老師的精神；階段的、暫時的是學習老師的造型形式和技法。精神是指人品道德、學養及創作態度。白石師是沒見過的東西不畫，又不迷信古人。他說：‘恥聽山水說荊關’‘刪除臨摹手一雙’，又說：‘我自有我法。’總之，老師有創造的精神，就是他的山水、人物、花鳥蟲魚，書法篆刻等，無一不是自己創造異于古人、前人和同輩的樣式，有極鮮明的個性與風格。像這樣的精神，要永遠學習，這才是抓住了學習的重點與核心。至于技法與造型，開始是要與老師順道而行，即要認真地臨摹；下一階段就要和老師背道而行，進入創作階段。搞創作不能踩著老師的腳跡前進，也就是說要在深入體會老師的心的前提下，創造自己的跡，而后構成自己的風格。要做到學齊而不是齊，在自己的作品中，有老師的血脈，而不是老師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