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耀曦
昔日濟南南新街老舍舊居書房里懸掛了不少字畫。品賞師友書畫是老舍寫作之余小憩的一大妙法。其中不少書畫是濟南書畫家好友們裝裱后贈送老舍夫婦的,老舍離開濟南之后還念念不忘這些未能帶走的書畫,在八方風雨、顛沛流離之際曾多次在報刊上發表文章,表達對這些昔日濟南好友們的深切懷念之情。老舍自幼喜歡曲藝,稍長愛好書畫,還曾拜師修煉過刀劍拳腳功夫。其平生第一部作品,并非散文或者小說,而是一本談劍術的小冊子,由師范同學顏伯龍繪畫配圖,題名《舞劍圖》。
由于青少年時代的這番經歷和喜好,老舍到了山東濟南教書后,不僅與走江湖的說唱藝人以及鏢客拳師頗有來往,也結交了一批濟南知名書畫家,成為彼此可以稱兄道弟的朋友。
在當年老舍的濟南書畫家好友之中,交往時間最長、關系最為密切者,當數關氏兄弟關松坪和關友聲。關松坪本名關際泰,字松坪;關友聲本名關際頤,字友聲。兩人都是齊魯知名書畫家。關家為晚清濟南三大鹽商之一,因此關氏兄弟家境富有,家中藏有大量古代名家字畫,結識了眾多著名畫家。而在關氏兄弟中,老舍見面次數最多者是關友聲。原因無它,近水樓臺之故也。
關氏嚶園談詩論畫棋一枰
老舍齊大舊居
1930年7月,老舍來到濟南執教齊魯大學。老舍除在文學院國文系授課之外,還兼任國學研究所文學主任。而在一年之前關友聲即受聘于齊魯大學,在國學研究所從事古籍整理工作。趣味相投的兩位國學研究所同仁遂成為知音好友。此時關氏兄弟已經分家單過,關友聲搬出府城里鞭指巷70號老宅,另于府城外西南關距離齊大校園不遠處蓋了新居“道村嚶園”。
關氏道村嚶園時為飲虎池前街12號,位于今日上新街北首路西一條胡同內,是座中西合璧的宅邸。宅院內既有德式二層小洋樓,也有傳統亭軒花園池塘。院主人不僅雇著照管奇花異草的雜役,還雇了宴請賓客的廚師,燒得一手好菜。彼時張大千往返京滬之間途經濟南常于嚶園小住。除了觀賞臨摹關家所藏八大山人朱耷及“苦瓜和尚”石濤的畫作之外,也是為了可以遍嘗關氏嚶園的美酒佳肴。
1931年暑假老舍結婚之后在南新街租屋而居,距離飲虎池前街關氏嚶園甚近,從那座54號小院出來,穿街而過不過百步之遙,故常應邀而為嚶園座上客,關松坪也趕來相見。關氏兄弟對老舍十分敬重,言必稱“舒老師”或“舍予老師”。時常拿出自己寫的文章來,恭請老舍給予評點和指導。1931年關松坪36歲,老舍32歲,關友聲25歲。三人在會客室內的促膝交談也甚為有趣:關松坪有點耳背,常是高談闊論聲如洪鐘;老舍則是輕聲慢語慢條斯理;關友聲乃是寡言少語以側耳細聽為主。
關友聲多才多藝,談詩論畫之余,有時也會取來棋盤棋子,與老舍楚河漢界大戰一番。關友聲四歲就會下棋,有神童之譽。成年后藏而不露,非高手國手蓋不與之對弈。故而老舍在《關友聲畫集》序中說道:“友聲是個可愛的人。他很有趣:乍一看,他是少年老成,胖胖的,和和氣氣的,非常溫厚。他會唱,善弈,能寫,精于繪畫”“你非和他很熟識了,總不會知道他有才分。和他擺盤棋就曉得他的厲害了”。
由此可見,老舍的棋也下得相當不錯。否則的話,即便關友聲樂于奉陪湊趣,恐怕老舍也會藏拙而敬謝不敏了。
芙蓉巷學社廣結丹青翰墨緣
1931年6月初夏,關氏兄弟在城里芙蓉街南口路東的芙蓉巷內一座臨街小樓上開辦了一家“濟南國畫學社”。學社社長關松坪,社務主任關友聲,教務主任黃固源。學社掛牌開張那天,老舍應邀出席并致賀。自此之后,關氏兄弟便經常邀請老舍去國畫學社晤面交談。兩人幾乎整天都泡在學社里,白天給學生們上課,晚上還要輪流值班。芙蓉巷遂也成為老舍常來常往之地。
國畫學社二層小樓上有五間連通大畫室。畫室迎門墻壁上懸掛著學社章程,以及關氏兄弟的炭筆畫像。大畫室旁邊還有個小里間為教務處,教務處內門楣上方則懸掛著一幅關松坪仿王石谷山水扇面。王石谷,名翚,字石谷,號石道人,其山水畫融合南北之長,有“清初畫圣”之稱,尤為關松坪所喜愛。
關氏兄弟及家人在大明湖鐵公祠之合影
有一天關松坪又仿王石谷筆意,畫了一張四尺整張的大幅水墨山水,畫得十分精彩,自己也頗為得意。恰巧老舍到了學社,便展示給舒老師觀看,意思是希望能題個跋語什么的以便珍藏。老舍看后稍加思索,遂拿起毛筆,在畫面左下方題了一首七言律詩。
“覃思畫境秀入秋,斂盡鋒芒繪淺愁。墨未到時神遠矚,筆留余意樹微羞。山從心里生云氣,露在毫端生石頭。俱是空靈詩韻味,無邊語響落輕舟。”意猶未盡,老舍又在詩下題寫了一行邊款:“覃思齋主(關松坪齋號)今夏作畫甚勤,山水長幅精絕。謹作小詩用申欣賞之誠。舊詩久荒習誦,韻澀音啞資一笑耳。”舒老師此舉令關松坪大喜過望。
濟南國畫學社舉辦了三年多時間,于1934年9月停辦,共培養學生五十多名。其間老舍經關氏兄弟介紹在這里結識了不少濟南知名書畫家,如胡耳山、鄭伯齊、羅錦章等。老舍與這些書畫家朋友除在芙蓉巷畫室內談論畫之外,也時常一起到附近街上的舊書肆字畫鋪去轉轉看看,譬如曲水亭、后宰門、大小布政司街等處。
有意思的是,老舍后來還把這些經歷見聞寫進了他創作的小說里去。1943年老舍在重慶北碚創作了抗戰短篇小說《戀》。小說所寫背景即為濟南布政司街一帶的舊書肆字畫鋪,寫了經常來此閑逛淘寶的兩名玩家小知識分子“莊亦雅”和古董大商人“楊可昌”。一個偶然的機會“莊亦雅”在某字畫鋪內發現一張石道人王石谷的四尺山水精品。經三番五次察看,最終痛下決心,傾其所有,把太太的首飾也搭上,花五百塊錢把畫買了下來。小說全篇的“戲膽”就是這張當年關松坪曾仿過的王石谷山水精品。由此奸商“楊可昌”與書生“莊亦雅”你來我往進行了一場殊死較量。
大明湖之秋與海岱美術館
1931年夏天老舍與胡絜青結婚后喜遷南新街新居。首先攜帶禮物前來舒宅登門拜訪祝賀者,是濟南省立一中的兩位青年教師:英文教員趙同芳和美術教員桑子中。桑子中畫了一幅油畫《大明湖之秋》贈送給老舍夫婦作為新婚賀禮。
趙同芳與老舍夫人胡絜青為北師大同學兼閨中好友。經引薦之后,老舍與桑子中成了好朋友。1932年桑子中利用課余時間,在大明湖畔鐵公祠內的“湖山一覽樓”創辦了海岱美術館,并在山東民國日報主編《海岱畫刊》。畫刊作為該報副刊,每周出版一張隨報發送。老舍應桑子中之請,為之寫了《〈海岱畫刊〉發刊詞》。
大明湖海岱美術館定期舉辦畫展,前往觀摩者絡繹不絕。遂成為老舍與桑子中、關氏兄弟等濟南書畫家的又一雅集之地。
1934年老舍贈送濟南拳師馬永魁的書畫折扇。
1933年春夏之交,老舍得了嚴重的腰背痛病,于是由友人推薦跟隨國術師馬永魁(字子元)練習查拳和太極拳,經過一年多的拳術操練腰腿疼病竟不治自愈。端午節前老舍宴請馬子元先生以表謝意,席間贈送信物書畫折扇一把。折扇正面為關友聲所繪國畫山水,折扇背面為老舍恭筆題扇文,詳述了跟馬先生學拳過程。
1992年筆者與文友周長風在上新街21號院馬永魁外孫陳慶云先生家中,看到了這幅十分珍貴的書畫折扇扇面。
1934年秋后老舍辭別濟南應聘赴青島國立山東大學教書。
在青島期間老舍于1935年9月22日在大公報上發表了短篇小說《斷魂槍》。老舍自己對這個短篇十分滿意,曾在山大中文系《小說和做法》課堂上拿它舉例向學生們宣講。小說中“神槍沙子龍”的原型即為濟南拳師馬永魁的“山東一桿槍”。后來老舍在美國又以此為素材創作了四幕英文話劇《五虎斷魂槍》。
八方風雨湖山情緣有后傳
1937年11月15日,濟南淪陷前夕,老舍棄家獨行,登車南下,奔赴武漢,投身文人抗戰行列。得知老舍離開濟南后,關松坪曾多次由城里鞭指巷關宅,前往南關圩子外齊大校園長柏路老舍家中看望,噓寒問暖,照顧其家人。老舍抵達鄭州與漢口后,也曾多次給關松坪寫信,報告行程及平安,囑托關氏兄弟,關照其在濟家人。日寇侵占濟南后,關松坪閉門謝客,郁郁寡歡,于1938年因病英年早逝。
抗戰爆發后桑子中隨校流亡四川綿陽。1943年去重慶北碚探望復旦大學教授山東老鄉張默生,返回途中在嘉陵江邊坐木船時恰巧碰到老舍。第二天晚上老舍在文藝界中華抗敵協會駐地親手包餃子招待桑子中,兩人餃子就酒徹夜長談。
抗戰期間,趙同芳隨夫君王長祿先是到了云南楚雄,夫婦二人又輾轉去了重慶,住在郊區北碚。不久老舍夫人胡絜青也帶著三個孩子從淪陷區北平千里尋夫到了重慶北碚。兩位北師大閨中好友又共同度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患難時光。
1981年山東大學主辦了“首屆中國老舍研究會”。老舍夫人胡絜青及長女舒濟應邀重訪山東。胡絜青老人到濟南后最想見的昔日故舊便是趙同芳和桑子中。可惜因校方無法聯系未能如愿。返京后幾經周折終于與老同學趙同芳取得聯系,此時遠在四川大學的桑子中已臥病在床且半身不遂,但在稍愈后的1986年便贈詩一首昔日同仁趙同芳,遙寄當年一段翰墨情緣。詩云:歷下一別半世紀,書信杳然五十年。喜得胡君傳佳音,而今鴻雁又復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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