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捷豹上海交響音樂廳迎來了本屆MISA夏季音樂節中最具文化深度與跨地域視野的一場室內樂演出——阿格尼斯四重奏帶來的“巴西巴赫風”音樂會。音樂會以巴赫與20世紀最具代表性的拉丁美洲作曲家、“巴西國樂之父”維拉-洛博斯為線索,編排出一場橫跨三個世紀的復調之旅:以《哥德堡變奏曲》節選開篇與收束,構筑出清晰的結構對稱;中段則串聯起維拉-洛博斯的《第一弦樂四重奏》《第五弦樂四重奏》與《巴西巴赫風》第一號,展現他將西方對位技法與巴西音樂語言融會貫通的創作風貌。這不僅是一場對巴赫音樂精神的回望,更是一次借由維拉-洛博斯之名,踏入拉丁美洲復調密林的熱帶旅程。
從“哥德堡”到“哥德堡”:形式與精神的輪回
音樂會由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詠嘆調及第一、二、四、五、七、八、十、十一、十二變奏揭幕,最終以第二十二、二十五、二十九、三十變奏及回歸詠嘆調收束。原為鍵盤而作的這部變奏曲,被改編為弦樂四重奏,在形式上構建出一座對稱的聲音拱門,也確立了對“變奏”這一核心概念的美學定位——重復之中蘊藏秩序,秩序之中孕育變化。
對于上海觀眾而言,《哥德堡變奏曲》并不陌生:無論是鋼琴獨奏,還是本屆MISA中斯利克斯人聲樂團演唱的無伴奏版本,皆留下過深刻印象。四重奏形式的呈現則屬首次,以獨特音色和層次感賦予這部作品嶄新的聽覺面貌。
正如第一小提琴吳曄在演前介紹中所言,《哥德堡》的風格近乎“催眠”——既是聆聽的沉靜體驗,也是一種精神上的自我折返。當詠嘆調在阿格尼斯四位演奏家的琴弓下輕緩流淌,仿佛將人帶回音樂結構的源點。她們精準的配合中,卡農式的織體層次分明,細膩處充滿詩意卻不失溫度,為整晚的聽覺旅程定下了凝神屏息的基調。
維拉-洛博斯的弦樂對話:四重奏的并置美學
緊隨其后的是維拉-洛博斯的兩部弦樂四重奏:第一號與第五號。這兩部作品分別代表了他創作生涯的起點與中期風格的成熟:前者還帶有勃拉姆斯、德彪西的影子,后者則已完全擺脫學院范式的束縛,充滿奔放的個人語匯。
《第一弦樂四重奏》共六個樂章,結構繁復、情緒密度高。阿格尼斯四重奏的演繹克制而細膩,將作品中西歐傳統與巴西旋律之間的微妙張力處理得極具分寸。第二樂章多聲部交錯處尤為精彩,她們避免重音堆疊,讓每一個動機自然呼吸、各自生長。
相比之下,《第五弦樂四重奏》如一幅被烈日曬過的抽象畫。節奏斷裂、音程跳躍、動機頻繁切換,卻奇異地保持著整體律動。阿格尼斯的處理更加大膽,音色更明亮,節奏更具攻擊性,呈現出維拉-洛博斯作品中那種“結構中的不確定感”。她們沒有去平復這種張力,而是選擇“激活”它,讓聽眾與作品共同完成對音樂方向的感知重建。
“民間的巴赫”:《巴西巴赫風》第一號的復調躍動
作為連接巴赫與維拉-洛博斯創作風格的關鍵環節,《巴西巴赫風》第一號無疑具有標志性意義。該作原為長笛、弦樂與低音提琴所作,是維拉-洛博斯1930年開啟“將巴赫置于熱帶”構想的起點。本場改編為弦樂四重奏形式演繹,在刪減配器的同時,讓復調結構更清晰地浮現,也更直接回應了本場音樂會的主題精神。
全曲共三樂章:引子、前奏曲與賦格。引子以低聲部持續音和斷奏動機構建出神秘而穩定的音響空間,為樂章發展營造出深邃背景。前奏曲旋律婉轉柔和,融合浪漫主義抒情傳統與巴西城市歌曲莫迪尼亞的元素,在阿格尼斯的詮釋中,情緒不過度渲染,卻飽含氣息流動與音色變化,質樸而溫潤。
最后的賦格是對巴赫技法的直接致敬,也是維拉-洛博斯最具結構自覺的篇章。主題動機鮮明、聲部交織緊密,阿格尼斯以高度一致的節奏與語感統一,使理性構造與熱帶節奏相融無間。這不僅是一次技巧的展示,更是一次橫跨文化與時代的形式美學實驗。
阿格尼斯四重奏在整場演出中展現出的,不只是技術上的精準與默契,更是一種由內而外的音樂思考力:她們不僅在演奏“音符”,更在演繹“結構”,在流動的時間中重建作曲家的精神邏輯。
在MISA這個強調城市溫度與藝術跨界的節日場域中,這場以“巴西巴赫風”為題的室內樂音樂會,無疑是一場內容深邃的文化對話。它不僅讓我們回望巴赫的復調精神,也讓我們在維拉-洛博斯的熱帶旋律中,重新思考結構與奔放、秩序與情感之間那永恒的張力。
原標題:《新民藝評丨張菲兒:MISA熱帶復調的張力》
欄目編輯:華心怡 文字編輯:沈毓燁
來源:作者:張菲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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