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一生平凡得幾乎不值一提,但于我,卻是整個童年最溫暖的底色。
外婆是個瘦小的婦人,背已微駝,臉上皺紋縱橫,卻總帶著笑。她穿的衣服永遠是青黑色的,洗得發白,袖口和領子都磨出了毛邊。我幼時去她家,她總是從那個掉了漆的柜子里摸出幾塊冰糖或是幾顆干花生給我。那柜子據說是她當年的嫁妝,后來漆色剝落,露出木頭本來的顏色。
外公是個靜默的人。自我記事起,他便極少言語,只是坐在堂屋的藤椅上,一鍋接一鍋地抽著旱煙。煙絲在銅鍋里“滋滋”地燃著,青白色的煙霧從他齒縫間溢出。
外婆會用竹篾編小籃子,會用碎布頭拼成坐墊,還會做一種特別的霉豆腐,味道極是鮮美。鄰居們常來討教,她從不吝嗇,細細地教。我曾見她將一塊發霉的豆腐小心翼翼地放在竹篩上,置于陰涼處,如同照看一個嬰兒。待得豆腐表面長出一層細細的白毛,她便用筷子輕輕刮去,再淋上自制的辣椒油。那味道,我后來走南闖北,再未嘗到過相似的。
老屋的廚房很小,灶臺是用黃土夯的,燒的是干柴。外婆做飯時,火苗舔著鍋底,映得她的臉忽明忽暗。有時火星噼啪爆開,我就嚇得往后縮,外婆便嘲笑我膽小。柴煙常常嗆得她咳嗽不止,但她從不肯讓我替代。她說我讀書人,不該做這些粗活。然而我看她那雙被歲月和勞作啃噬得不成樣子的手,卻覺得讀書實在是最無用的勾當。
外婆做飯的時候不算多,更多的時候是由當鄉村廚師的大舅代勞。大舅很孝順,總是不愿意讓外婆多操勞。一到重要的節日,比如端午或者中秋,外婆總是煞有其事地掏出一些零錢,囑咐大舅去集市稱上三五斤鮮肉,讓我們這些小饞貓吃個飽。
我始終深信,外婆從未有過重男輕女的陳舊觀念。在那樣一個年代,能擁有如此開明睿智的外婆,實在是命運賜予的珍貴禮物。外婆生了五個女兒,一個兒子。旁人總說女兒是賠錢貨,外婆卻從不如此想。村里人都說:“老譚家真可憐,就一個男丁。”外婆聽了,也不言語,只是把秤盤里的糖均勻地分成六份。
我的母親是她第四個孩子,自小聰慧,外婆便賣了嫁妝送她讀書。那時鄉下女子讀書的少,外公起初也不樂意,外婆只說:“男女都是肉做的,腦子也一樣,憑甚么細妹子就不能讀書?”只有大舅,外婆反倒管得嚴格,常說:“你是家里老大,更要恰得苦,做出老大的樣子來。”母親在湘潭縣七中上高中時,大舅推著獨輪車,風雨幾十公里去送米和菜,有時候就在荒郊樹林里睡上一個晚上。大舅常打趣說,你們姊妹以后讀書出來了,第一個就要打幾斤酒給我吃。
每年春節,外婆給壓歲錢,總是十一個信封:五個女兒家都生了兩個孩子,大舅家一個兒子,分量都一樣。大表哥有時鬧,說他是男孩子,又是唯一的家孫,理所應當要多拿些。哪怕是按一戶一戶的算,他也應該拿雙份。外婆就笑:“我的秤可不管男女,也不管家孫外孫,只管公平。”大表哥不服氣,就用湘潭童謠罵我們:“外孫狗,吃完就走。你們快走快走!”外婆氣得拿清理雞屎的掃帚追著大表哥打。這世上,原是有一種公平,與秤無關,與心有關。
我上小學三年級那年,生了場大病,渾身長滿了紅疙瘩,風一吹,又冒出新的來,斷不了根,鄉村醫生都束手無策。外婆用沾了酒的棉花擦我的手腳,幾天晚上沒有合眼。她聽到一個偏方,說是用楓樹的果實熬水喝有奇效,她就一個山一個山的去找,被尖刺掛得渾身是傷也在所不惜。說來也怪,吃了那個土單方之后,我的燒很快就退了。病愈后我想吃梨,那時節梨子貴,外婆還是買了兩只。她將梨子削了皮,切成小塊,放在碗里讓我用筷子夾著吃,她自己只啃了啃核上剩下的些許果肉。
老屋后面有塊菜地,外婆種了些青菜。青蟲常來啃食菜葉,外婆便持了竹簽,一只一只地挑去。我站在一旁看,見她手指顫抖,卻極有耐心。挑凈了蟲,她便摘幾片嫩葉,洗凈了切碎,撒在粥上。那一點綠色,在白粥上格外顯眼。粥涼了,米粒沉在碗底,上面浮著一層薄薄的粥皮。如今我也常熬粥,照著外婆教的法子,卻總熬不出記憶中的味道。或許,少的不是粥的味道,而是那雙瘦手遞過來的溫度。
外婆有一把蒲扇,經年累月的摩挲讓扇面泛起了溫潤的蜜色。每逢盛夏,她總愛倚在天井的藤椅里,那把蒲扇便在她手中輕輕搖曳,搖碎了滿院蟬鳴。我常枕著她的膝頭,任那蒲扇送來的清風拂過面頰,伴著老人家絮絮的講述,那些古早的故事便混著樟木箱的幽香,在午后的陽光里浮沉。
外婆的屋里陳設極簡,一床、一桌、兩把椅子,木柜上面供著一尊觀音像。外婆每日清晨必先上香,對著那尊小小的觀音像拜三拜,然后才做別的事。觀音像是瓷的,年代久了,右手的小指已經斷掉,外婆用紅布包了,依然供在案頭。她確實心誠,從不求什么大富大貴,只愿家人平安。每當家人生病或者有重要事情需要完成時,她便整夜不睡,守在床邊,嘴里念念有詞,不知是佛號還是什么古老的咒語。
外婆的晚年過得并不舒適,簡直操碎了心。
大舅在一個平凡的早晨出了車禍。那日他照例早起喂豬,然后去集市把家里新摘的蔬菜賣掉。被迎面駛來的一輛汽車撞飛了,之后便是高位截癱。外婆踉踉蹌蹌趕到醫院的時候,眼淚早已經哭干了。
后來,外婆經常回跟我們小輩絮絮叨叨:“你大舅這一輩子太辛苦了,都怪我苛待了他。過年過節,大家都是扶起筷子吃現成的,只有你大舅忙上忙下的,還沒一口好飯吃。可是,有什么辦法,他是家里的老大,誰家的老大都會要辛苦些,這就是命。你舅舅十多歲就下了礦井,幾次塌方差點丟了命!”大家都不言語,大舅不僅外貌上長得最像外婆,性格也幾乎一個模子出來的,任勞任怨,為這個家可以付出一切。
已經風燭殘年的外婆,便承擔起照顧舅舅的責任,換著花樣給他做飯。舅舅的房間靠著山,陰冷潮濕,外婆經常上二樓把簾子打開,說:“紅伢子,吹點風,曬點太陽好些!” 每日清晨,外婆依然會準時出現在舅舅床前,用她那枯枝般的手,將他一點點挪到輪椅上。
天氣涼爽的時候,外婆會推著大舅,去村里慢慢走上一圈,想盡辦法讓大舅寬心。沒有奇跡,沒有解脫,只有日復一日的堅持與忍受。外婆從不言苦,舅舅亦不再流淚。他們就這樣相依為命,在時光的長河里,慢慢沉沒。
后來我離家求學,去外婆家的次數便少了。每次回去,總覺得她又瘦了些,背又駝了些。她依然坐在那把藤椅上,搖著蒲扇,只是動作更慢了。臨走時,她總要塞給我一些錢,說:“買書用”。我推辭,她便固執地往我口袋里塞,力氣大得不像一個老人。
外婆常勸大舅,好死不如賴活著,可心里又時時揪著——怕自己百年之后,這家可還能周全照料他?倒不如讓他走在頭里,也省得受這人世磋磨。2017年的冬天,外婆走了,走得很安詳,呼吸越來越慢,最后像是睡著了。臨終前,她還在反復念著“紅伢子可怎么辦呀,你們要管著他”。鄉親們抬著棺材,一路嗩吶嗚咽,紙錢紛飛,將外婆送到了遠處的山上。幾門沖天的禮花,宣告了外婆的一生塵歸塵土歸土。
大舅的身子依然無法動彈,但眉宇間已多了幾分神采。有時,他會突然說起外婆:“娘的肩膀硌人得很,全是骨頭。”說這話時,他的眼神飄向遠處,仿佛又看見了那個彎弓似的脊背,在晨光中,一點一點地挪動他的身子。后來新冠疫情來了,臨解封之際,舅舅出去走了一趟,回來便感染了白肺。藥石無醫,很快就撒手人寰了。
娘親舅大。當我看到母親哭得撕心裂肺,我也只能默默抹眼淚。我輕聲安慰母親,或許大舅已經在另一個世界里與外婆團聚。
人死了,便只剩下記憶。而記憶也會隨著時間慢慢褪色,最后只剩下幾個零散的畫面,幾句模糊的話語。有時夜深人靜,我仿佛又聽見外婆用湘潭土話喚我的小名,聲音穿過歲月,像一片枯葉落在地上。
作者:戴嬋,文學愛好者,中國散文學會、湖南省作家協會會員,湘潭市女作家協會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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