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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瑩:月亮墜落了一千次(附創作談和本期作者陳煊楠短評)丨天涯·新人工作間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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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際,思無涯。

《天涯》2025年第4期 新刊上市

點擊封面,即可下單

編者按

近年來,《天涯》致力于從自然來稿中挖掘新人新作。通過“自然來稿里的文學新人”小輯以及“新人工作間”等板塊,為更多優秀年輕作者提供了發表作品的機會。《天涯》堅信,無論作者名氣如何,稿件的質量才是衡量一切的標準。那些在《天涯》露面的新人,若能持續保持出色的創作勢頭,未來必定能在文學界占據一席之地。《天涯》近兩年推出的部分作者,如楊乾、高臨陽、章程、杜嶠等已經越來越受到關注。

《天涯》2025年第4期“小說”欄目特別策劃“新人工作間 2025”,冉也、梁瑩、陳煊楠、蘇瑩、鐘芩、李知鳶、苦子這七位從自然來稿里挖掘出來的年輕寫作者,展現了他們的宏闊視野和多維體驗,其中有三位是第一次發表作品。

從今天開始,我們將陸續推出本期“新人工作間 2025”中七位作者的小說。微信推送這個小輯的小說時,我們還是按照慣例,采取閉環互評的方式,即后一位作者評前一位作者的小說,第一位作者評最后一位作者的小說,形成閉環。

梁瑩


作者創作談

生活的伏筆

在遇到那件事之前,我從來不覺得自己可以和寫作有什么關系。我熱愛自己的工作,日復一日地忙碌、加班,不讓腦子閑下來,幾乎抽不出任何時間讀書。成年人最重要的就是通過工作完成社會化,進而實現個人價值,我一直如此單純地相信著。然而生活恰到好處地給了我一個迎頭痛擊,那些我一直期待的、為之努力奮斗的東西頃刻間化為了烏有。并不是悲傷,而是巨大的荒謬感,仿佛看到自己不是鮮活的血肉,而是人們衡量社會價值的天秤上被棄置的砝碼。我開始整日緘默不言,所有的話向心里走、對自己說。終于有一天接納了,不管是好事情還是好運氣都不會降臨到我身上,人生就是翻不起絲毫波瀾的井中水。與此同時另一個疑問在心中浮現:認清現實的殘酷性之后,應該選擇怎樣的人生態度?

我始終自詡是個樂觀的人,如果現實中沒有美好存在,那不如借助文字去創造心中的美好。既然命運不允許我在社會意義上更進一步,我便就此俯下身來,認真感受籠罩在我們周圍的、曾經習以為常的平凡生活。我允許自己失去個性和立場,只是冷靜地觀察、思考和記錄,意外的是,這竟讓我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更加真切地體會到“活著”的實感。一旦開始動筆,人物會自己長出血肉來。我將自己的一部分投射到故事中的人物身上,借由他們完成了另一種意義上“人生的冒險”。我發現所有普通人身上那值得言說的可貴之處,發現生活的細枝末節中埋藏著命運的伏筆,發現所有注定要發生的事情都有跡可循。感謝世界上還可以有文學這樣美好的事情,“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

陳煊楠


同期作者短評

潮汐與殘月

——評梁瑩《月亮墜落了一千次》

初讀梁瑩這篇小說,我下意識地以為文中會出現“月亮”的意象。讀罷后不見月亮影蹤,卻能遍嘗個中滋味,可見作者的用心。

小說主要以兩個年輕女性的命運遭際為主線,細密地輻射出小城不同層次的家庭網絡和社會風貌,最后匯成一幅青年群像畫。身處這個時代的渺小個體,對生活的美好愿景,期待重燃的親情,溫暖稀得的友情,隨時移世易,如同落下的月光那般破碎滿地,終歸未能如愿。

“我”和阮子郁是相差幾歲的年輕女性,“我們”都擁有一個缺乏關懷,缺乏愛意流通的家庭。“我”雖是一個性格軟弱的小城知識分子,但處境比阮子郁好得多,“我”大學畢業,手里擁有了能夠立于俗世的武器;而阮子郁更像是一只倔強的幼獸,她雖善良勇敢又聰明伶俐,但在諸多人生苦難的磋磨下,沒有親人的支持和庇護,她的生活不可控地滑向泥沼,奮力掙扎后香消玉殞。文中的幾個配角也十分立體,發小陳凱是個富二代,他“隨便”就能“考上單位”,愛喝酒,因醉酒燒著了自家工廠也不必付出實質代價,這樣一個胸無大志也無壞心的“紈绔子弟”,也許本該一輩子無憂無慮地游戲人生;“我”那軟弱無能的父親,阮母的強勢以及偏心,阮父的背叛,流言在小城生活模糊的邊界里肆意蔓延……這些伸手可觸的細節令小說中的“生活”呈現出真實感與生動性。

二十多歲時“我們所有人都在按部就班地向上攀升,生活的軌道似乎永遠不會出錯”,可嘆蒼海滄田間,月亮會落下多少次?后來,“我開始覺察命運的深意,認清自己在現實面前如微塵般渺小,而反抗的力量又好似螳臂當車般脆弱。”作者猶如一位出色的攝像師,輕輕一搖鏡頭,轉眼到了三十歲,“我”站回了小城的講臺上。命運潮起潮落,陳凱和“我”都幸存下來。陳凱因自己的“玩心”和傲慢出了事,丟了工作,才懂得收斂。“我”的事業起起落落,“三十歲,人生的果實開始成熟,先天稟賦的資質、習氣和偏好開始在命運的染缸里發酵,直到釀出獨屬于自己的苦酒”,“我”才覺察出生活的本真。曾經心懷憧憬的逐浪之人,無奈被浪推行,都沒有到達預想的彼岸,從青澀過渡向成熟,抗爭之后與“命運”和解的十年,兩個幸存者也開始在新的秩序中重塑自己。

但命途最曲折的人是阮子郁,她輪番歷經高考失利、家庭破碎、照顧病兒、痛失骨肉時,心底還能存留幾分善意,仍擁有向外給予愛的能力,她是故事里至純至堅的象征。最后“我”闖入人群,刺痛的真相才得以揭開,消失的“天鵝”已經被命運捶打成一匹“害了肺氣腫的馬”。一前一后的強烈對照,讀者對人物產生了深刻的同理心,也對小說抱有閱讀期待,期待著阮子郁從失去幼女的陰霾中走回生活正軌,走向溫暖結局。然而作者并沒有讓內心的同情影響人物命運,非常理智地引導故事自己走下去,最后,阮子郁身陷三角關系,因暴力意外離世。阮是這個小城底層女性的一種符號,她們中的多數經歷過教育、性別和權利不平等之痛。作者保持著她的冷靜,把現實撕開一一陳列在讀者面前:梁瑩并未強化阮子郁身上的悲劇色彩,也沒凸顯阮的理想主義,只是在命運每一個不懷好意的浪頭打來時,阮子郁都展現著驚人的生命力,“尖銳如利劍、勇敢如戰士、熱情如火焰”,從沒有怠慢過生活。

故事的敘事跨度,從“我”的二十多歲到三十出頭,其間約十年。又以“我”作為最主要的視角,穿梭在不同年齡段的人生課題、過去記憶、現實遭際、大城與小城的空間切片之中,非線性的敘事結構,使得小說層次豐富。令人驚喜的是第五章開頭,梁瑩非常自然地調整了敘述語氣,“我”在步入中年時領悟到了命運無常的秘密,回望自己更年輕那時候的人和事,內心轉向成熟、平和,淡淡地感慨著生活的厚重和人的有限。作者僅僅用一個段落就完成了時空切換,便使整個小說建立起情感和時間上的“雙重性”,也增大了故事空間密度。

小說的結尾,不由得讓人想起顧長衛執導的電影《立春》。她們都曾深陷命運的沼澤之中,憤懣不屈地抗爭過;月亮落空千百回,多少個闃然的黑夜,她們悟出生活必然的缺憾,又在悠悠歲月里復歸內心的平靜。“人的命運與殘酷的自然界何其類似,但人們卻總是執著于用自己思維編織出一個個‘合情理、有因果’的故事”,借敘事者之口,作者也向讀者發問,生命是如此豐厚,誰能簡單地說清楚哪個人物的命運是好,哪個的命運就壞呢?

最動人和最深刻的,是抗爭者的生命力,對世間仍存的溫情與眷戀。

月亮墜落了一千次

梁瑩

第一次見到阮子郁,是在我二十二歲那年的秋天。我尚未畢業,手里已經拿到了一份待遇尚可的工作,學校的課程均已結束,無事可做的我索性回到了家鄉。回到家,母親依舊成日不見蹤影,父親每日下了班便獨自溜去街對面的公園散步。掃地、買菜、做飯、整理雜物,我沉浸在生活瑣事中仍不覺厭煩。新工作是我向來感興趣的,只要努力一切都會好起來,我暗自想道。

發小陳凱聯系我,笑嘻嘻地說自己運氣好,考上了一個本地的清閑崗位。我聽了略感意外,再次確認了他并沒有在開玩笑。他說,這次真沒騙你,誰知道運氣這么好,隨便試試水就考上了,反正守家在地的,工作又很穩定,索性就這樣吧。我笑著打趣他真是祖墳冒青煙。接著又問道,我媽是不是還在你家呢?陳凱說,在,周姨這幾天來得挺頻繁,她們有時候都能打到凌晨兩三點呢。陳凱是我的中學同學,我們的母親也是老同學,又經常在一起打牌,兩家關系算是相當熟稔。

眼看著未來迫近,我們所有人都在按部就班地向上攀升,生活的軌道似乎永遠不會出錯。陳凱說,以后咱們就是成熟的社會人了,應該一起慶祝一下。我微笑著同意了。陳凱拉著我七拐八繞地穿過老城區一片片低矮的灰色樓房,終于在一家面館停住了腳步。我笑著揶揄他,咱們這么多年的交情,你就請我吃這個呀?他坦蕩地笑了笑,說,這是我舅舅開的店,他剛搬到這個城市,咱們給他捧捧場。我放眼望去,小店門面不大,擠在居民樓一層的底商中間不甚顯眼,只是最上面綠底白字的招牌顯得有些特別。

步入店內,兩側沒有窗戶,里面并排放著兩列桌椅,悶熱的空氣擠壓著人的胸腔,我們不得不選了中間靠近風扇的位置坐下。或許是時間尚早,除了我們倆外店里沒有其他客人。我坐在風扇下開始研究菜單,陳凱則探頭探腦地四處張望,繼而往廚房去了。不多時,他帶著一個身形瘦高、皮膚白凈的男人出來了,笑著介紹說,這是我舅舅,以前在西安開面館,剛搬到這里的。又跟舅舅介紹道,這是我發小,打小就學習好,考了重點大學,現在又在省城找到了好工作,以后前途無量呢。我惶恐地連連擺手,說自己只是運氣比較好。男人爽朗地笑起來,說自己姓阮,開面館也有將將十五年了,如果吃了味道還可以的話,歡迎以后常過來。陳凱一手攀上舅舅的肩膀,嬉皮笑臉地問道,怎么不見我舅媽呢?男人嘆了口氣,說,小孩子不懂事,在學校淘氣,你舅媽被老師叫過去了。陳凱問,又是子郁嗎?男人說,不然還能是誰。

點好餐后,男人轉進廚房,動作利索地擺弄起面團。他端上來大碗牛肉面,清透的湯底浸潤著牛骨的醇香,面條微微泛黃,猶如龍須般盤踞碗底,咬一口下去口感很是勁道。一個皮膚雪白、頭發像羊毛般打著旋的小男孩從外面沖進來,撲到陳凱懷里叫著哥哥。我問道,這是舅舅家的老二嗎?陳凱說,這是老三,前面還有兩個女孩,最大的跟咱們差不多,已經嫁人了,老二剛上高中。我點點頭,心想老二應該就是剛才提到的子郁了。

門外傳來一陣女人的罵聲,嗓門不高卻尖細刺耳,由遠及近地飄進了小店。我放下手中的烤串,好奇地向外打量。一個穿著校服的女孩闖了進來,徑直走到最靠近廚房的桌子旁,放下背著的書包,面色陰沉地坐著。女孩生著一雙略微上揚的鳳眼,鼻梁高挺,單薄頎長的身材完全脫胎自父親,兩三道血痕醒目地趴在她白皙的臉上。同樣白皙但矮胖的中年女人走了過來,不滿地拍了拍女孩的頭,說,你自己犯的錯還不承認,教育你你還不服氣。女孩側過臉面對著墻壁,低聲說,是他們先罵我的,之前撕爛我試卷的也是他們,不給他們點顏色是不行的。女人憤怒地拍了拍桌子嚷道,你可是太厲害了,一個人單挑他們四個,你自己幾斤幾兩心里沒點數呀?女人的罵聲一浪高過一浪,直到男人上菜的空當從廚房里出來,拉了拉女人的衣袖,說,客人都在呢,女人方才住口,滿臉慍色地走進廚房。

女孩從書包里拿出書本,趴在低矮的餐桌上凝神寫字,仿佛全然忘記了剛剛曾在眾人面前受到斥責。中年女人戴起頭巾,接過廚房的活計,男人默契地退到了廚房的角落擺弄起手機,上菜時女人臉上堆著豪爽的笑容,洪亮的嗓音回蕩在小店內。天花板上滲出一滴滴水,恰好落在我的胳膊上,我驚訝地喊出了聲。女孩迅速走過來,說,姐姐,這兩天樓上管道有點問題,你別介意。陳凱摸了摸女孩留著短發的頭,說,這是我表妹,阮子郁。又指著我說,以前跟你說過的,我發小,林慈硯。我看著女孩臉上的血痕,略帶不忍地說,你臉上的傷口好像挺深的,用不用去診所處理一下?女孩滿不在乎地搖了搖頭,說,不用,這都是小事,再說我也習慣了。我轉頭望向陳凱,他渾然不覺地啃著面前的大盤雞,我心內凄然,卻不好再說什么。

入職的時間是在明年夏天,這中間還有漫長的半年多時光。平生第一次,如同被上了發條般只知高歌猛進的我有了歇下來喘口氣的理由。陳凱說他本打算直接出國玩一圈的,但是父親最近身體不太好,所以就暫時回來照顧一下家里的生意。我對游玩并不感興趣,也不愿返校面對離別前蕭條的氣氛,便留在家里幫父母做些家務。小城的西面山脈巍峨,每到旅游旺季便游人如織。我們如同回到了中學時代,閑來無事便約著去西面登山,沿著山路騎行直到周身被夕陽籠罩,返程時再去阮家面館犒勞一下自己的胃。陳凱打著照顧親戚生意的名號,實際上卻多次被舅舅強行免單。阮母見了我們總是熱情地招呼著,說話的語氣卻有種不容分說的強勢。阮家最小的男孩約莫四五歲,還未到上學的年紀,整日撒歡般地在小店附近亂跑,一副不知世事險惡的樣子。收拾桌子、打掃衛生、清洗碗筷,這些雜事都被阮子郁一個人承擔了下來。小店人氣漸旺,大部分時候人聲嘈雜,而我卻莫名地有種熟悉的安心感。

轉眼年關將近,從大城市返鄉的人們讓小城熱鬧了起來,街上游走著許多采買年貨、探親訪友的年輕人,路邊的小吃店、水果攤、雜貨鋪倒是陸續閉店,有的早早地便收拾好回鄉過年了。阮家面館始終營業,我想,既然是陳凱家親戚,又是舉家搬遷來了這里,必定是要在此過年了。那天我和陳凱騎行回來,照舊在小店吃飯,阮母罕見地露出羞赧的神色,湊近陳凱低聲問道,最近家里廠子怎么樣,生意還行嗎?陳凱含混地回答道,馬馬虎虎吧。阮母說,昨天我給你媽打電話了,她說你爸這陣子身體不好,工廠的事情由你管著。陳凱附和了一聲。阮母接著說,上個月你子寧姐生孩子了,我老公這個人一貫疼他大女兒,非要春節過去陪她,她嫁得遠,家里地方又有限,小孩子離不了人,但是子郁,我們想讓她在這邊過年呢。陳凱尷尬地笑了一下,說,都是一家人,她來一起過年我們很歡迎。阮母笑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線,說,我跟你媽提過了,她也同意,但我想著麻煩你們也不好意思,不如讓她在你們廠子里幫幾天忙吧,就住在廠里也行,權當鍛煉了。陳凱一時語塞,我跟口接道,阿姨,食品廠的工作很辛苦的,子郁還在上學,把時間用來讀書不是更好么?阮母撇了撇嘴,說,她就知道死讀書,嚷嚷著以后要做什么醫生,女孩子家一點也不體諒父母的辛苦。陳凱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下來,并再三說不能讓子郁白干,工資是一定要照常發的。阮母嘴上推脫著,喜悅的神色卻溢于言表,忙不迭地給我們推薦新出的菜品。

除夕前一天傍晚,我打電話給遠在東北的男友。手機那端傳來持續的嘟嘟聲,等了許久,終于響起了一個清脆的聲音,年輕女人的聲音。我表明了來意,客氣地詢問對方的身份。女人咯咯咯地低聲笑起來,說,我是他朋友啊,好朋友,他剛才把手機落在我家里了。不良的預感涌上心頭。女人嬉笑著說,要是著急的話可以聯系他家人,我有他父母號碼,你要嗎?我生硬地回了一句“不用了”,逃跑般地掛斷了電話。

那天的晚飯吃得不歡而散,我心情低落,只燒了道毛豆炒茭白,配了蝦皮絲瓜湯。母親今天牌局結束得早,回來看到桌上的菜,不滿地咂嘴,說,就知道偷懶,這菜看著一點食欲都沒有。父親斜躺在沙發上,呆滯地盯著電視,電視劇里男主雙手捧起女主的臉,一番互剖真心后激動地擁抱在一起。許是今天輸了錢,母親喋喋不休地說著手氣怎么不好,牌友又是怎樣惹人生厭,又說打麻將打得渾身酸痛真不值。父親一邊吃飯一邊瞟著眼看電視,隨著情節的發展不時傻笑幾聲。我突然涌上一種奇異的感覺,一種荒謬的無意義感似是要將我淹沒。我放下碗筷,似笑非笑地看著母親,說,你既然這么厭惡打牌,以后再別去了,我飯燒得不好,不如讓給你來做,成天只會抱怨,難怪過不好。母親一下子怔住了,緩了幾秒后,她憤怒地咒罵起來,將筷子也摔在地上。父親見勢頭不妙只好出來做和事佬,母親指著父親的鼻子讓他教訓我,繼而悲憤地歷數起自己受過的苦。我奪門而逃,街上的角落里,一對年輕父母帶著五六歲的孩子,一家三口悄悄地放起了煙花,細碎的炸裂聲沖擊著我的耳膜,我驚覺這樣平凡的溫暖已經離開自己很久了。

我聯系了陳凱,簡單地陳述了一下事情的經過。陳凱試探著問,來我家?我拒絕了,想到母親肯定會猜到那里。我說,去廠子里吧,說話方便,也有地方散心。陳凱家的食品廠在城市的東南郊,一層的鐵皮房,面積不算小,廠房內部空間很大,中間是幾排加工機械,靠近墻壁的地方堆放著各類原料。廠房后面是一棟二層小樓,陳凱說那就是員工住的地方。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問道,阮子郁也住在那里嗎?陳凱說,對,她現在應該也在,你想把她叫過來嗎?我搖搖頭,這么難堪的時候我不想讓其他人看到。出乎我意料的是,陳凱提了個超市的便利袋,里面裝著十幾罐啤酒。我驚訝地問他,你這是做什么?他咧開嘴毫無心機地笑了,失戀么,就是要借酒澆愁的,我這是舍命陪君子啊。

陳凱愛喝酒,這點我是一直清楚的,今天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正好給了他一個借口。我們打開廠房的大門,找了個堆原料的角落靠墻坐著。在腎上腺素的驅使下,我拿起一罐啤酒猛灌下去,邊喝邊落淚。陳凱聽著我絮絮叨叨,倒也不厭煩。我啞著嗓子抽泣道,雖然從一開始就覺得自己配不上他,可是我真的盡力了。陳凱說,以后會有更好的人的。我只喝了兩罐,就覺得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眼皮不受控制地沉下去。我將雙臂環抱在胸前,說,好冷,這里真的好冷。漸漸地,眼前的一切陷入了無邊的黑暗。朦朧中陳凱的身影站起來走了出去,不知過了多久,身邊襲來陣陣暖意,仿佛小時候跟著父母去草原旅游,夜晚眾人圍繞著篝火跳舞時那般愜意。夢境中有個短發的女人,她的臉泛著柔和的白光,雙眼彎彎地笑著說,不要難過,目前的一切都只是個開始。我沉醉地看著她,渴望從她嘴里得知更多關于未來的線索。有人搖了搖我的肩膀,陳凱的聲音遙遠得仿佛隔了一個世紀:“慈硯、慈硯,你怎么先睡著了?”他不滿地嘟噥著。我想回答他,卻無力開口。我在夢境中徘徊,久久不愿醒來。

等我再次清醒時,眼前的一切已經完全變了。刺鼻的焦味擾動著我的神經,迫使我睜開眼。周遭亮如白晝,一人多高的火舌四散在廠房內,我的腳下還殘留著燒剩下的木炭,濃濃的黑煙遮蔽了視線,我心內愈發焦灼,大聲呼喊著陳凱的名字。得不到回應,我的呼號聲在勢頭正勁的火光映襯下顯得那樣無力。我以為自己就要葬身在這片火海了,突然一道瘦高的人影從火光中沖了進來,遞給我一條濕毛巾。我顫抖著問,陳凱,是你嗎?她示意我用毛巾捂住口鼻,柔聲說,姐姐,我是子郁,別怕,我帶你出去。煙塵彌漫中她拉起我的手,像一只輕快的羚羊般繞過層層障礙,雙腳重又踏上室外的泥土地的那一刻,我只覺胸中郁積的憂愁倏忽散去。

陳凱站在不遠處等我們,他嚇得臉色發青,見了我懊悔得直掉淚:“可能是剛才抽煙點燃了堆在墻壁的原料,我喝多了也睡著了,被煙味嗆醒后慌忙沖出來,才想起你還在里面,多虧子郁這時候過來了,二話不說就沖進去救人。不管怎么說,人沒事就好。”遠處響起了消防車的聲音,酒精的作用仍未消退,我暈沉地呆立著,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阮子郁撫摸著我的背,輕聲問我,需不需要喝點水?我茫然地搖搖頭,事情的發展太出乎意料,我似乎來不及感知自己的需求。蒼茫的夜色下,我們三人站在失了火的廠房外,表情凝重地望著這場特殊的“焰火”。我仰視著身旁比我高出了一個頭的少女,不明所以地問道,我們還能做些什么嗎?阮子郁垂下眼,說,我們什么都做不了。

那場火災后,陳凱受到了有史以來父母最嚴重的斥責,他羞愧地表示以后再也不因為喝酒誤事了。回到家,父親表情陰晴難辨,母親除了支使我做事外,再不同我多說一句話,我自覺無趣,沒過半個月就在外面找了份實習工作,終于還是離開了家。

畢業后的人生仿佛拋物線的后半段,當年我在家鄉小城縱情玩耍的那個秋天,我絕對沒想到竟然是我迄今為止人生的最高點。第一份工作僅堅持了一年就被迫離職了,三個月的時間里我馬不停蹄地投簡歷、托熟人、趕面試,尋覓著屬于自己的新機會,每一次都滿懷希望,卻每一次都敗興而歸。手里積蓄已所剩無幾,租住的房子下個星期馬上到期,這樣的窘境我不知該如何掙脫,更無法向他人言說,我感到自己像是一只被困在捕獸夾上的幼獸,毫無尊嚴地承受著命運的重錘。就在這時,陳凱打來了電話,他說,下個星期我結婚,誰不來都行,你可必須到場。我一口應下,真心為朋友的幸福而高興,立刻訂了回家的票,想著沾沾喜氣,也許自己的運勢也能隨之好轉。

八月,恣意行進的酷暑已然收斂,空氣中滲出絲絲涼意,然而在臺風的支配下海岸邊熱流涌動,偶爾還會上演狂風“倒拔垂楊柳”的景象。我到達家鄉的那天,恰逢暴雨傾盆,車站內不見絲毫出租車的影子,我無奈之下只好聯系父親,問他是否可以來接我。尷尬的沉默在手機兩端蔓延,我忙說,天氣不好,不方便的話就算了,我等一會兒再回去也可以。父親嘆氣道,不是不管你,你媽今天頭疼,我得在家照顧她。我默默掛斷了電話,暗自想道,果然有些東西是永遠無法改變的。回到家,我發覺父親的身軀愈發佝僂,脖頸低低地向大地垂下,臉上總是掛著一副低眉順眼的神色,猶如我在寺廟里見過的行三跪九叩之禮的虔誠信徒。吃飯時他欣喜地說,還剩兩年就退休了,到時候就能跟你媽一起出去旅游了。母親得意地抿嘴笑著,不置可否。

因陳凱母親的緣故,我們一家三口都應邀參加婚禮,安排的位置在舞臺下方正中央那桌。及至酒店,已有一人坐在桌旁,我隨意望去,卻發現正是舊相識。眼前的女孩有著小鹿一般單薄頎長的身姿,標致的鵝蛋臉上一雙鳳眼顧盼神飛,細碎的短發恰好垂到肩膀處,身上套著一件泛黃的白色襯衫。我驚喜地叫道,子郁,這么久沒見,你長大了。她轉過頭來,漂亮的鳳眼難以置信般睜得溜圓,隨即上前拉住我的手,說,姐姐,見到你真好,你這兩年過得怎么樣?我摩挲著她的短發,說,好,都挺好的。女孩的眉毛淡淡的,好像一抹輕煙,那細長的眉毛微微皺起,她說,你看上去有點憔悴,是不是遇到什么不開心的事了?我不知道如何解釋,就轉了話題問她,你父母沒來嗎?她說,母親留在家看店,父親帶著弟弟過來,剛才跟著姑父他們一起出去了。我們親熱地坐著,好似有說不完的話題。她稱贊我今天穿的藍裙子很襯膚色,我笑著糾正道,這是綠色,中國古代管這種色叫春辰。

賓客們陸續走入宴會廳,現場的音響里開始傳出抒情的純音樂,舞臺的燈光忽明忽暗地轉換著,似是要進行最后的調試。母親身著及膝的紅色緞面禮服裙,腰部點綴著蝴蝶圖案的刺繡,頭發綰成一個髻盤在腦后,頸間還掛著多年前父親送的鉆石項鏈。出門前看到母親這身裝扮,我曾隱隱覺得不妥,說,你穿得這么亮眼,恐怕要搶新人的風頭。母親執拗地堅持這樣赴宴,我也就不好再說什么。母親猛然間想起兩年前的那場事故,故作親切地跟阮子郁攀談起來,說,那次陳凱家工廠起火,就是你把我家慈硯救出來的,這一晃兩年過去了,小姑娘該上大學了吧?阮子郁說,現在上高三,明年就高考了。母親問,成績怎么樣?一旁略有些面熟的中年阿伯插嘴道,子郁成績好著呢,在一中每回考試都是年級前幾,肯定能考個重點大學。母親有些掃興地“哦”了一聲,接著又問,以后想讀什么專業呀?子郁耳朵微微發紅,小聲說,我想讀醫學類的。母親聲調不由自主地抬高了,對著旁邊的阿伯說,學醫可是個辛苦活,我小姑子就在市醫院神經外科,反而自己累得一身病。我挽起阮子郁的胳膊,說,酒店里面有個小花園,你陪我去轉轉吧。她如釋重負般跟著我離開了宴會廳。

從宴會廳出來向北一直走,就到了酒店的中式小花園。方正的花園里,鵝卵石鋪成的小道縱橫交錯,中間是一個池塘。我和阮子郁并肩走在鵝卵石路上,我問她為什么想要學醫。她說,感覺生命很偉大,而我們對它了解太少了,我想知道更多。我一言不發,一面在心內感嘆這樣的天真難能可貴,一面又傷感如此天真恐將被現實擊得粉碎。我笑著鼓勵她,說,學醫也好,工作穩定,越老越吃香。池塘邊栽種著十余棵垂絲海棠,樹上結滿了星星點點的花苞,清風徐來,幾朵海棠花落入水池,粉白的花瓣瞬間被污濁的池水沁透,萎靡不振地漂浮在枯萎的荷葉中間。一男一女立在樹下,男人一只手放在女人腰間,另一只手附在女人耳朵上,親昵地說著什么。我一眼便發現了異樣,拉著子郁掉頭就走,子郁不明就里地問,姐姐你怎么了?我支支吾吾地回答說,婚禮快開始了,陳凱找我有點事。我低著頭,腳步飛快,心想剛才莫不是看錯了,樹下站著的男人分明就是阮子郁父親,跟他在一起的陌生女人頂多三十歲不到的樣子,其中內情不好分辨,眼下也不是追究的場合。

了無生機地被堆在走廊兩側的玫瑰,端上桌時已經冷透了的東星斑,新郎父親戴歪了的胸花,多次試圖展示幽默卻掀不起絲毫浪花的司儀,藏在新娘蕾絲婚紗下微微隆起的小腹,婚禮的魔力,就在于無論遭遇多少難堪的事故,仍能喚起所有人最大限度的包容。陳凱精心準備了結婚誓詞,大屏幕后放著兩人一路走來的照片,他拉著新娘的手,哭得淚眼婆娑。我若有所思地嚼著嘴里的菜,只覺毫無滋味。母親在臺下跟著啜泣,感慨地對父親說,兩人走到一起真是不容易。父親輕捏了一下母親的手,柔聲細語地安慰她。這時醬鴨舌被端了上來,父親忙不迭地夾了一塊放進母親盤子里,說,你最愛吃的。母親說,不知怎的,我胸口很悶,脖子這塊還有些痛。旁邊的阿伯笑道,這準是觸景傷情了。母親敷衍地笑了幾聲,面對著盤子里的鴨舌卻久久未動筷子。

正當司儀端上紅色的茶碗,陳凱的父母已經坐好等候敬茶時,臺下突然有人慘叫了一聲,坐在我身旁的母親猶如臺風過境時被拔起的行道樹,無力地栽倒在大理石地面上。宴會廳陷入片刻的寂靜,眾人目瞪口呆地注視著昏厥的母親、哭嚎的父親、慌忙跑下臺的新郎新娘,以及機械般地撥打急救電話的我。我記不清那天我們是怎樣七手八腳地把母親送上救護車的,但我永遠也忘不了徘徊在手術室外的我和父親的焦灼。綠色的“手術中”一直亮著,父親反復說著,明明體檢一直都正常,之前也沒有類似癥狀,怎么好端端地就心梗了呢?我強忍著涌動在眼眶里的淚水,故作堅強地告訴父親,一切都會好的,母親不會有事的,手術結束后我們就帶母親回家。我懷疑長期通宵打牌拖垮了母親的身體,她是個要強的急性子的人,一些身體上的小毛病她也并不十分在意,總認為那是庸人自擾之。很快,手術室的燈滅了,醫生滿臉寫著沮喪,父親不甘心地追上去,我掩面啜泣,第一次知曉了所謂命數。

料理母親后事期間,阮子郁每天都會過來陪我。我說,你的心意我領了,高三學習緊張,不要為這種事情分心。阮子郁搖搖頭,說,只是待一會,不會有太大影響的,我知道你心里有多難過。我望著墻壁上母親的黑白照,她一輩子精明而強勢,但我終究沒有成為讓她欣賞的女兒。我說,并不是難過,而是非常復雜,我讓她失望了。阮子郁說,我明白,即使是不被父母寵愛的孩子,內心也一定深愛著自己的父母。臨別前的晚上,我們靜靜地坐在靈堂前,講述著生命中遇到的各種身不由己的事情,直到啟明星出現在東方天空,純粹的湖藍色籠罩著大地。出發那天,阮子郁來送我,我們交換了聯系方式,她拿給我自家做的糕點,說,姐姐,以后要常聯系啊。我說,一定,等你成了大學生我們再一起出去玩。那天的風靜悄悄的,我手里的糕點溫熱,酥皮下透出桂花的清香,走進火車站時我明白,故鄉已經遠去了。

經歷了多次求職未果,我只好將要求一降再降,最終接受了薪資只有上一份工作一半的崗位。那時我萌生了考研的想法,每日下班回到出租屋,就匆忙地拿出早已切好、冷藏在冰箱里的食材做飯,簡單地吃頓便飯后就爭分奪秒地備考。有時沉浸在書本中,直到凌晨一點才戀戀不舍地躺下,大腦卻興奮得怎樣也無法入睡,最終只好借助褪黑素和安眠藥的力量。

母親離世后,我與父親的交流愈來愈少,不久他迷上了釣魚,經常自己帶著魚竿出去一釣就是一天,有時我打電話他也不接。阮子郁不時給我發信息,談論自己的考試成績、在學校遇到的趣事、最近家里的變化等,這讓我感到自己仿佛多了一個妹妹。年輕的她雖然個性倔強,內心卻有著小羊犢一般的脈脈溫情。高考出分那天,我從辦公室悄悄溜了出來,躲到樓梯轉角處給她打電話,我問她考了多少分,她的聲音平靜但卻難掩欣喜。聽了分數,我也激動起來,說,這分數上重點大學沒問題,選專業也是有優勢的,看來你可以實現自己的夢想了。阮子郁笑著說,是啊,我就說呢,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那段時間我正遇上公司業務線調整,工作量驟然激增,三個多月的時間里我幾乎連軸轉,轉眼臨近國慶,我才忙完手頭的事情,突然想起阮子郁已經很久沒有聯系我了。我打電話過去卻一直提示“對方已關機”,發短信也如同石沉大海。我心下納罕,按照阮子郁的個性,不會無緣無故這樣消失,她尖銳如利劍、勇敢如戰士、熱情如火焰,如果命運給了她一記耳光,她會毫不猶豫地反擊回去。我打電話給陳凱,問阮子郁近況如何。電話那端的聲音嘈雜混亂,陳凱含混地說,阮子郁高考填報志愿被退檔了,本來她是要去復讀的,但是現在家里又出了點事,總之不好說了。我一下子著急起來,追問道,具體是怎么回事,怎么會退檔,她家里又出了什么事呢?陳凱嘆了口氣,說,一兩句也說不清楚,什么時候你回來就明白了。

國慶節,我拎著大包小包的禮品回到家,父親看了,只是淡淡地說了聲,回來轉轉也好。傍晚,我獨自前往阮家面館,穿過老城區,香樟樹開始泛黃,青石板路上散落著一地紫黑色的漿果,或是爆裂開淌出滿肚汁水,或是死魚眼般散發出腐朽的味道。

阮家面館依舊在營業,草綠色的招牌上蒙了厚厚一層塵土,走進去發現空無一人,燈也反常地黑著,陰冷的氣息如幽靈般籠罩在店內。我往廚房去,阮母正坐在一張低矮的小圓凳上擇韭菜,見我進來了,勉強堆出一個笑容,說,你是以前常跟陳凱在一起的那個妹妹吧,有一陣子沒見了。我點了點頭。她又說,這么久沒見,感覺你樣子變了。我苦笑了一下,說,世上哪有不變的人呢。環顧四周,我沒有發現阮家其他人蹤影,便問道,阿姨怎么一個人在,阮叔叔和子郁他們呢?阮母臉色一下晦暗起來,用力甩了甩擇好的韭菜,側過頭去說,那個沒良心的,跟年輕女人跑了,在哪勾搭上的我也不清楚,總之好了快一年,就一起跑到南邊去了。我大驚失色,聯想起那天在陳凱婚宴上看到的,心里懊悔萬分,若是當初告訴了阮母,也許就不會發生后來的事情。我問道,子郁該上大學了吧?阮母起身走到廚房另一端的水池旁,流水聲嘩嘩地敲擊著我的耳膜,她卻沉默不語。我惴惴不安地問,她沒上成大學是嗎?她背對著我,緩慢地捋著手中的菜,不知過了多久,她關掉水龍頭,說,第一年考的分數還不錯,她報了醫科大學,還有其他學校的藥學和生物學,結果被退檔了,說是體檢不合格,色弱。我靜靜地站立著,想開口卻不知說什么。阮母接著說,她哭著非要去復讀,上了兩個月,她那個黑心的爹就跑了,還卷走了家里所有的存款,小孩子還在讀書,你說這日子怎么過呢。我紅著眼問,阮子郁人呢?她說,去南邊打工了,她自己找的公司,這就是命吧,終歸還是得認。我耳邊好像重又響起了當年徘徊在母親手術室門外時的那陣電流聲,有些東西注定逝去,而我能做的只有目送。

轉過那排底商,我挑了個無人的拐角處蹲了下來,掏出一根煙點上,煙霧升騰向上,恰與命運的陡轉直下形成鮮明對比。我想起那個小鹿般頎長的身影,它在腦海里輕快地轉身、遠去,從一抹耀眼的嫣紅蛻變成天際線上的一個黑點。命運的安排何其巧妙,又何其殘忍。我緊緊抿住嘴無聲地啜泣著,豆大的淚珠滾落到地上,大腦仿佛一架生了銹的機器,一片混亂中我唯一明白的是,我始終是個沒有追溯的人,我是我自己的父母,我是我自己的朋友,我是我自己的貴人,我是我自己的仇敵。而阮子郁,也同樣如此。

二十多歲時,前路雖渺茫,但我仍覺一切只是過程,以為自己手中握著的是可以改寫命運、扭轉乾坤的密鑰。如今我年近三十,工作之路屢屢受挫,不僅沒有得到夢想中的職位,而且還落得一身傷病。三十歲,人生的果實開始成熟,先天稟賦的資質、習氣和偏好開始在命運的染缸里發酵,直到釀出獨屬于自己的苦酒。三十歲,我仍不知歸途何方,經歷了考研三戰失敗,我反復檢省自己的劣根性,一次次將原有的自我打破、又在一地灰燼中重塑新的自我。三十歲,我開始覺察命運的深意,認清自己在現實面前如微塵般渺小,而反抗的力量又好似螳臂當車般脆弱。三十歲,我變得沉默寡言,終日只知埋頭做事,命運之于我猶如沼澤,越是激烈掙扎反而沉淪得越快,倒不如屈身守分、兀自忍耐。三十歲,我抓住了考編的尾巴,回到家鄉小城做了一名小學教師。

站在講臺上看到那個孩子的第一眼,我便感覺到一種莫名的熟悉。他圓乎乎的矮胖身材在男孩里并不出挑,但是一頭深棕色的羊毛卷發卻讓人印象格外深刻,襯得膚色愈發白皙剔透。這是我作為班主任帶的第一個班,教六年級數學。我點了男孩回答問題,順便問了他的名字。“老師,我叫阮子辰。”男孩歪著身子站著,聲音中帶了一絲散漫。我心中陡然一驚,抬起頭重新審視他,試圖在他眉宇中尋找當年那個在店里肆意玩鬧的孩童的影子。他不是個安分的孩子,整節課不是低聲跟同桌說笑,便是偷偷在課桌下看漫畫書。我倒并不十分反感,年少的孩子大多以為自己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揮霍。但是,實際上,最多,你只會成為我,甚至都不一定能成為我,想到這里我不禁悲從中來。

下課后我本想攔住他,但轉念一想,往事的重量之于我們是不對等的,我念念不忘的過去對于他而言或許只是無關緊要的日常,不如后退一步,不談論、不觸碰、不解釋,封存記憶中的人、事、物,讓他們像古代的遺跡般靜靜佇立在心房的角落,偶爾空閑時獨自憑吊便已足夠。

陳凱的兒子已到了上小學的年紀,恰好分到了我所在的學校。他送孩子來報到,拎著從外地帶回來的伴手禮,每個任課教師人手一份。教師們客套了幾句便收下了,隨手將禮品放在桌子角落,他們眼神中流露出幾絲輕蔑和不耐煩。幾年不見,陳凱比記憶中膨脹了一圈,藍色短袖襯衫皺巴巴地緊繃在身上,頭習慣性地低著,脖子略微前傾。見了我,他尷尬地搓著雙手,眼神閃爍不定。小城人際關系網復雜,許多人都沾親帶故,他的事我曾聽其他相熟的教師提起過——酒駕出了事故,撞到了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幸好對方只是骨折并無大礙,但終究是酒駕,那份清閑穩定的工作是保不住了。自那以后,陳凱接手了家里的工廠,不時做點小買賣。他的妻子不滿生活現狀,兩人爭吵不斷最終離了婚,他拼盡全力爭取到了孩子的撫養權,將其當成了自己后半生的指望,珍寶般地呵護著。

以前人說年紀愈大愈像小孩我是不信的,然而父親這些年的變化恰好印證了這一點。年輕時他總是一副郁郁寡歡的樣子,寧愿自己受委屈也不愿與人爭執,如今他似轉了性子,任性、頑固地想要抓住每一個微不足道的心愿。偷拿我的銀行卡給相熟的老太太買名牌包,跟著網上認識的驢友去外地徒步,聽信朋友的話鬧著賣掉房子創業,父親所做的事讓我啼笑皆非。我問他,安分守己地活著不好嗎?他喃喃地說,安生了一輩子,現在我想活得有點滋味。一時間,心頭如同壓了塊巨石,我急促地喘著氣,不知該如何對單純的父親解釋,眼淚快要滑落的時候,我轉過頭,強裝鎮定地說,這不現實,普通人的生活容錯率太低了。父親默默地把頭垂下去,再也不發一言。過后沒幾天,父親在吃飯時不慎被骨頭卡住了,異物堵塞了氣管,無奈之下只好通過手術取出。不久前還是一副壯士未酬模樣的父親,此刻喉嚨上裹著紗布,兩眼呆滯,面龐浮腫地倚在病床上,我特意請了假,留在醫院照顧父親。

大部分時候父親寧愿獨自沉浸在手頭的書中,我則對著乳白色的墻壁靜坐,細數病房窗簾上的褶皺,研究天花板上污漬的形狀。那天我實在煩悶,便沿著樓梯間緩緩向下踱步,準備去醫院外的那幾棵梧桐樹下抽兩支煙。走到四樓時,巨大的爭執聲傳入耳中,我好奇地向里張望,只見血液科的門口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許多人。我湊過去,前面站著個挺著肚子的孕婦,我低聲問她發生了什么事。她撇了撇嘴說,因為骨髓移植吵架了,孩子白血病,母親沒配上,孩子的舅舅倒是配上了,結果他又反悔不愿意了。我說,這么做雖然不近人情但到底是人家的自由,怎么鬧得這么兇?一旁的阿婆扭過臉來,嘆氣道,那女人命苦啊,孩子剛滿月男人就從工地上摔下來,當場斷氣,現在攤上這個病,家里人又不愿幫襯。孕婦冷笑了聲,說,我認識她,上學的時候就不是善茬,學習好又怎么樣,還不是高考填報志愿被退檔,這就叫惡人自有惡人磨。轟鳴聲在大腦中響起,周遭的一切仿佛突然按下了靜音鍵,我奮力撥開人群沖到最前面,一個趔趄差點摔在地上。

染著一頭紅色短發的中年婦人,她渾身的贅肉松松垮垮地堆在身上,單手叉腰,食指在空中來回比劃,粗俗、骯臟、不堪的咒罵聲如雨點般紛揚而下。我一眼認出那是阮家母親,陳凱的舅媽。她身旁站著阮子辰,畢竟是還未上初中的孩子,他怯生生地躲在母親身后,不安地盯著地板。這么多年后,我終于還是見到了她,那個滿臉淚痕、同樣聲嘶力竭的年輕女人,她的身形似乎比小時候更加清瘦,一頭及腰長發被隨意地扎在腦后,臉上的粉底、眼影和口紅在淚水的沖刷下混雜在一起,呈現出斑駁污濁的臟粉色。她像是一匹害了肺氣腫的馬一般急促地呼吸著,雙手掩面痛苦地哀嚎。突然,她一個箭步沖上去跪在了阮母面前,嘴里不停念叨著:“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媽,我從來沒求過你,這次你就幫幫我吧,她才三歲啊。”霎時間圍觀的人群一片嘩然,中間站著的血液科主任試圖調停矛盾,他拍了拍阮子辰的肩膀,和顏悅色地說,其實骨髓捐獻不疼的,基本不會影響健康,她是你親姐姐,你也該顧念一下親情。主任話音剛落,阮母便急不可耐地開口道:“她自己的孩子生病,為什么要用我孩子的骨髓?子辰還小,以后萬一有什么好歹可怎么辦?她配型失敗我也沒辦法,這都是命,得認!”

我感到渾身的血液都涌了上來,往事如泡影般在腦海中浮現又瞬間破裂,好一個空花陽焰。我不受控制地沖了上去,拽住阮子辰的胳膊,將他推搡到前面,厲聲說:“阮子辰,你也該長大了,親人有難你就袖手旁觀,這應該嗎?”我一把拉起跪在地上的阮子郁,替她把身上的土拍干凈,招呼圍觀的護士扶她去病房休息。她冰涼的雙手搭在我胳膊上,我方才發覺,原本應是白鶴般高挑頎長的女孩,此刻竟顯得這般矮小畏縮。轉身離去時,她問我,姐姐,我們還能做些什么嗎?我垂下眼,極力不讓淚水涌出,柔聲說,我們什么都做不了。

我時常會想起那個粉雕玉琢的瓷娃娃,她有著葡萄般的大眼睛和白中泛粉的肌膚,藕節般的小胳膊上扎著留置針,我去看她時會驕傲地給我背誦剛學到的古詩,即使面對艱難的化療也從不輕易哭泣。那次事件后,有人聯系了媒體,阮子郁母女的困境被刊登在本地的報紙上。我不知道是迫于輿論壓力抑或終究血濃于水,阮子辰最終同意了骨髓捐獻。11月,手術順利進行,所有人都很振奮。手術后第四天,孩子開始持續發燒,肺部出現嚴重感染,嘗試各種抗生素也宣告失敗,我注視著她生動的五官逐漸褪色,猶如一個拙劣的石膏雕像般毫無生機。感恩節那天,她奇跡般地恢復了活力,吵著要玩心愛的玩具汽車,阮子郁激動地跑去商場買來了好幾輛最新款,我坐在床邊給她讀童話故事,我們燦爛地笑著,眼淚在心里流。凌晨兩點,她無聲無息地走完了短暫的人生旅程。阮子郁怔怔地看著她幼小的身體被送入太平間,既不撕心裂肺地哭嚎,也不怨天尤人地咒罵。阮母在一旁冷冷地說,這就是命,早叫她別折騰了,費了半天勁不也是這個結果?

流言蜚語自己長了翅膀,不消一個星期,我就從點頭之交的同事那里聽說了阮子郁的故事。人們樂此不疲地講述著事件的細節,反復描摹出一個苦命女人的形象,末了加上一句,跟她一比,自己這樣平淡的生活也難能可貴了。他們以為,阮子郁會遠走高飛,離開這個傷心地,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捧回孩子骨灰盒還不到一個星期,阮子郁就打扮得神采奕奕地去市場買菜,遇到相熟的鄰居也主動笑著問好。她在商城的化妝品專柜找了份工作,迅速從母親的房子搬出,一個人住在二環邊簡陋的合租屋里。

我問阮子郁,真的不走了嗎,就在這扎根了?她笑著反問,不然還能怎么辦?小時候看到海市蜃樓,就以為自己真能走到那,其實,在哪活著都一樣。她燙了波浪卷發,臉上的妝容一絲不茍,精致的套裙取代了從前的襯衫,身材也愈發豐滿,身上總是散發出混雜著化妝品和香水的脂粉氣。每個月,我們都約著去郊區爬山,她會拿出日常攢下的化妝品小樣,一股腦地塞進我包里。陳凱不時去外地出差,阮子郁提出幫他照顧孩子,一來二去,兩人竟相處得如母子般親密無間。我看出陳凱的兒子對這個表姑有著天然的好感,問他為什么,他略顯羞澀地說,表姑漂亮又溫柔。我們聽了都忍俊不禁。

有人介紹了隔壁中學的教師給我,處了一年多,彼此覺得還算滿意便定了下來。籌備婚禮時,父親雖高興,卻只是不咸不淡地說,你長大了,這些事情你自己操辦吧。倒是阮子郁一直跑前跑后地張羅,選酒店、訂婚紗、采買物品、布置婚房,她甘之如飴地為我做著這些雜事。有一天,她神秘兮兮地跟我說,要給我介紹個人。我見那人紫臉膛、圓眼睛、駝峰鼻,兩片薄薄的嘴唇,笑起來眼尾皺起道道浪花般的紋路,談吐舉止倒是溫和有禮。過后阮子郁說,她準備辭了商場的工作,在小區附近開家服裝店。我問,你們準備結婚嗎?她慘笑道,目前還不行,但他對我是真心的,先走一步看一步吧。我滿腹狐疑,陳凱有次說起,連聲嘆氣:“那男人生意做得挺大,不過有家室呢。”我一時不知該怎么辦,想勸阮子郁離開那男人,但看她心滿意足的樣子便于心不忍,安慰自己道,這樣的感情長久不了,終究有分手的一天,不如讓她多開心一陣。

刑警隊給我打電話那天恰是初雪時分,小城公交車停運,厚厚的積雪在人們的踩踏和車輛的碾壓下,成了滿地黑色的雪泥。我踏著一地泥濘走在通勤路上,手機鈴聲響起,一個冰冷的男聲傳來,伴隨著耳鳴和眩暈感,他的話語在我腦海中愈發支離破碎。我失魂落魄地闖進公安局,無論如何也無法將面前冰冷的尸體與那個幾天前還撒嬌般讓我陪她一同去海南過節的阮子郁聯系在一起。不一會兒,陳凱也趕來了。我們被告知她死于一場意外事故,昨夜她與同居的男人爭執起來,男人喝了酒情緒激動,一把將她推倒在地,她倒下時后腦勺偏巧磕到了桌上的花瓶,男人呆愣了一宿,今早前來自首。阮子郁的母親已改嫁到外地,多方聯系未果,警察只好翻遍了她的通訊錄,找到聯系最多的我和陳凱兩人。我如同一個提線木偶般回答著警察的問話,心中五味雜陳,這才明白人在悲慟到極點時是哭不出來的。

火化前,我再次走入冰冷的停尸房,長久地凝視著她,試圖將她的樣子刻印在心里。陳凱哭得變成了公雞嗓,不停地說著,我妹妹命怎么這樣苦?不知怎的,我竟不覺其他人的命運比她優越多少,我告訴陳凱,她只是度過了屬于自己的磨煉。我一字一頓地說,每個人都一樣,她不需要誰來可憐。

第二年春節假期,我與愛人一道去外地拜訪了多年未見的朋友。他帶我們登臨當地名山,山頂處有一座石頭搭成的廟宇,低矮小門上白底黑字掛著一副對聯,上書:坐看青山好,閑知白晝長。我反復看著,覺得意味甚好,便捐了少許香油錢。朋友指著遠處一片焦黑的土地說,幾天前一場突如其來的山火燒毀了這里。我點點頭,心想人的命運與殘酷的自然界何其類似,但人們卻總是執著于用自己思維編織出一個個“合情理、有因果”的故事。猛烈的西風呼嘯而過,吹得我頭上的帽子搖搖欲墜,我倔強地挺直了身子,瞇起眼睛環顧腳下連綿的群峰,此刻萬籟俱寂、天光大亮,無所拘束的自由感流淌在我的心頭。“意外統御萬物。”我們終將隨波浮沉,但也終將保有不為物役的權利。功名馀事且加餐!

作者簡介

梁瑩,生于1993年,現居石家莊。此為作者正式發表的第一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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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16 18:01:26
2025-07-16 21:5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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