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這個名字,如同一根貫穿中國東北歷史的紅線,一端系著十二世紀馳騁中原的大金王朝,另一端連著十七世紀入主天下的大清帝國。表面上看,這兩大王朝的建立者都頂著“女真”的名號,仿佛一脈相承。但當我們撥開歷史的重重迷霧,卻發現這頂帽子下遮蓋的,竟是兩個血緣疏離、記憶斷裂的族群。
兩個王朝的“女真”迷霧
1115年,完顏阿骨打在松花江畔舉起反遼旗幟,建立金國。短短十二年間,這個以“生女真”為核心的政權如暴風般席卷北方,先滅遼,后滅北宋,將漢人的兩位皇帝擄至“五國城”,制造了刻入漢民族記憶的“靖康之恥”。
五百年后的1616年,努爾哈赤在赫圖阿拉登基稱汗,國號赫然也是“金”,史稱“后金”。他的軍隊同樣勢不可擋,最終推翻明朝,建立起中國最后一個帝制王朝。
表面上看,這兩個王朝似乎由同一個民族建立,前后相繼。明朝的官方文書和朝鮮的記載也確實把努爾哈赤的部眾稱為“女真”。名稱的延續像一層迷霧,掩蓋了歷史深處的斷層。
真正揭開這層迷霧的,是金朝皇室成員完顏宴的墓葬。1988年,當考古學家打開黑龍江阿城那座金代貴族墓時,眼前的景象令人震驚。
墓主人不僅梳著漢人發髻,頭戴三層中原式幞頭,身穿華貴的金錦絲綢,連隨葬的玉腰帶、納言、握金等物件,都與同時期宋墓如出一轍。
這座墓葬像一把鑰匙,打開了理解金代女真命運的鎖。當影視劇還在爭論金國王爺該梳辮子還是束發時,真實的金朝貴族早已“衣冠如漢”。這具尸骨無聲訴說著一個民族被中原文明溶解的歷史。
女真主體的消失與分流
金朝的輝煌僅持續了119年。1234年,當蒙古鐵騎踏破蔡州城,這個曾經不可一世的王朝轟然倒塌。隨著政權崩潰,女真族也如流水般四散分流,融入不同的文明河流。
金朝鼎盛時,女真人經歷了三次大規模南遷。金世宗時期,近200萬女真人生活在中原(河北約100萬,河南60-70萬),而留居東北的僅200萬左右。
這些進入中原的女真貴族迅速漢化,他們改漢姓、習儒經、與漢人通婚。元朝建立后,統治者干脆將中原女真劃入“漢人八種”之列。曾經驍勇的戰士后代,成了田間耕讀的農夫書生。
西北地區的女真則走向另一條路。金朝曾在臨潢府路等地安置女真屯田軍,這些人與蒙古各部長期雜居,逐漸接受游牧文化。到金朝滅亡時,他們已“言語習俗俱同蒙古”,成為蒙古化女真。
留在東北故土的,主要是當年未被納入金朝核心的**邊緣部族**。金朝女真貴族曾傲慢地宣稱:“狗彘之子同處,豈能生育。胡里改與女直豈可為親也。”這些被蔑視的胡里改人等部,恰恰成為后來“女真”名號的繼承者。
建州源頭
元明兩代,東北的白山黑水間活躍著各種通古斯語部族,他們被中原王朝統稱為“女真”,實際上血緣復雜。明朝根據地域將其分為三大部分:建州女真、海西女真、野人女真。
其中建州女真由斡朵里部、胡里改部、毛憐部構成,他們正是清朝皇室的直系祖先。值得注意的是,這些部族的來源與金朝核心女真截然不同:
胡里改人實為唐代黑水靺鞨后裔,曾被金朝征服但未被完全同化;
斡朵里部(愛新覺羅氏)雖自認金朝后裔,但其早期首領在朝鮮史料中記載為“夾溫”姓——與金朝“夾谷”姓發音相似,可能只是攀附名門。
這些部落在元明時期不斷南遷。建州左衛首領猛哥帖木兒(清朝追尊為肇祖)在明永樂年間率部遷至圖們江,正統五年(1440年)又西遷至蘇子河流域。
他們說的是女真語,卻已不懂祖先文字。《朝鮮李朝實錄》記載,1462年建州衛李滿住還能用女真文寫信,到努爾哈赤時代已是“此外之人更無解文者,且無學習者”。
更關鍵的是,這些明代“女真”對金朝毫無集體記憶。滿語中稱金代女真人的詞“jioji”,純粹是漢語“女直”的音譯。當努爾哈赤最初建立后金政權時,他們對金朝的認識完全通過漢文史料這個“二傳手”。
一個民族的刻意塑造
1635年十月十三日,后金盛京皇宮中,皇太極頒布了一道改變歷史的詔書:“我國原有滿洲、哈達、烏喇、葉赫、輝發等名,向者無知之人往往稱為諸申(女真)。
夫諸申之號乃席北超墨爾根之裔,實與我國無涉。我國建號滿洲,統緒綿遠,相傳奕世。自今以后,一切人等,止稱我國滿洲原名,不得仍前妄稱。”
這份詔書如同一把利刃,斬斷了與“女真”五百年的名義關聯。“滿洲”這個新族名正式登上歷史舞臺。次年(1636年),皇太極改國號為“大清”,徹底拋棄了“金”的符號。
而更名背后是深思熟慮的政治棋局。
淡化漢人敵意:金朝滅北宋的“靖康之恥”仍是漢民族的集體創傷,繼續用“金”國號將激起強烈抵抗;
構建新認同:通過統一薩滿信仰(摧毀各部“堂子”,集中供奉于愛新覺羅家廟)、創制滿文、建立八旗制度,將建州、海西、野人女真及部分蒙古、漢人融合為新民族;
五行相克寓意:明屬火德,“清”“滿洲”皆帶水,取“水克火”之意,而舊國號“金”正被火克。
皇太極曾對明將祖大壽直言:“然爾明主非宋之裔,朕亦非金之后。”這句話道破了真相。
后金政權對金朝的攀附,不過是努爾哈赤創業時的權宜之計。
辮發之下
雖然兩個政權建立者血緣不同,但某些文化符號的相似常被誤認為民族延續的證據。最典型的就是辮發習俗。
金朝女真確實留辮,金太宗曾下詔強制推行“辮連子”。而滿族男子也剃發結辮,前額剃光,腦后留發編辮。但細究其源,這種發式是東北漁獵民族的共同適應。
為防叢林活動中頭發被樹枝纏繞。相似的生態環境催生了相似習俗,而非血統傳承。
更深刻的差異體現在社會組織與精神世界。
金朝依靠猛安謀克(千戶百戶)軍事組織;清朝創建八旗制度,打破部落界限,形成跨血緣的政治共同體;明代建州女真各部落以“gurun”(部族)為認同單位,彼此間常互相征伐;努爾哈赤征服各部時,首先摧毀其祭祀場所“堂子”,將神靈集中供奉于愛新覺羅家廟,以此粉碎舊認同。
當我們看清這些差異,便會明白為何金代女真墓中出土的是中原衣冠,而清初畫像中堅持的是滿洲發式。外在符號的偶然相似,掩蓋不了內在民族本質的斷層。
從金朝到大清,歷史完成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循環。建立金朝的核心女真最終消融在中原的農耕文明中,而曾被金朝邊緣化的部落后裔,卻在白山黑水間蟄伏數百年后,以“滿洲”之名重返歷史舞臺中心。
1635年皇太極創造“滿洲”族名時,這個新共同體已包含建州、海西女真、野人女真(伊徹滿洲),甚至吸納了赫哲、鄂倫春等通古斯族群及部分蒙古、漢人。它不再是血緣部落,而是一個政治創造物。
當我們站在長白山巔俯瞰這段歷史,看到的不是一條直線流淌的民族長河,而是兩股在不同時間從同一片土地涌出,卻流向截然不同方向的洪流。女真之名如同接力棒,被不同時代的族群傳遞使用,但握棒的手,早已換了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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