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代文學深邃無垠的浩瀚星河中,孫方友恰似一顆散發著獨特光芒的星辰,以其不可忽視的文學魅力,在眾多作家中脫穎而出。他將陳州大地當作一方廣闊而神秘的舞臺,用靈動的筆觸為幕布,以平凡百姓的生活為劇本,演繹出無數扣人心弦的市井傳奇與鄉土故事。
翻開他的代表作《陳州筆記》,字里行間流淌著陳州街巷的煙火氣息,仿佛能聽見陳州古鎮青石板路上小販的叫賣聲,看見茶館里說書人揮舞折扇的瀟灑身影;《小鎮人物》中,一個個鮮活的人物躍然紙上,他們或是命運坎坷卻堅守善良的老匠人,或是在時代浪潮中掙扎浮沉的小人物,孫方友用細膩的筆觸將這些平凡人物的悲歡離合娓娓道來,把人性的復雜幽微展現得入木三分,讓無數讀者在閱讀中沉浸其中,仿佛置身于那個充滿故事的陳州世界。
2025年7月26日是孫方友逝世12周年的日子。撰寫這篇文章,不僅是為了深入探尋孫方友充滿魅力的文學世界,更是要追溯他從潁河之畔起步,如何憑借一支筆、一顆對文學熾熱的心,以文字為舟,在文學的浩瀚海洋中乘風破浪、勇往直前的歷程。同時,也希望通過對他的創作生涯、作品特色的剖析,展現其作品在當代文學發展進程中所蘊含的深遠意義與珍貴價值,讓更多人領略到這位文學大家的非凡風采。
(一)“小武漢”的市井經緯
新站鎮的清晨總是被潁河碼頭的號子聲劈開。1949年秋天,當孫方友出生在鎮東街的青瓦院落時,這座被稱作“小武漢”的水運樞紐正處于鼎盛期。四條石砌碼頭像張開的手指探入潁河,每天有上百艘商船在此裝卸,經正陽關入淮河,再由大運河直達南京、上海。少年孫方友常蹲在碼頭的石階上,看腳夫們赤著膊扛運糧包,汗水在古銅色的脊梁上沖出蜿蜒的溝渠,那些號子聲里的頓挫與吶喊,后來都化作他小說里人物說話的節奏。
鎮上最熱鬧的是十字街口的“聚英樓”茶館,三教九流在此匯聚:說評書的瞎子老周敲著醒木講《三國》,船老大們嚼著茴香豆談運河行情,偶爾有穿著紡綢衫的賬房先生掏出水煙袋,煙鍋里的火星在晨光中明明滅滅。孫方友家就在茶館斜對面,他父親開了間小雜貨鋪,母親則在門前擺個豆沫攤。每天天不亮,他就得幫母親推磨,石磨轉動的吱呀聲與茶館里的胡琴聲,構成了他童年最熟悉的背景音樂。多年后他在《陳州筆記》里寫“王駝子的豆沫攤”,那“勾魂的香氣能飄三條街”的描寫,分明帶著母親圍裙上的豆香。
那時孫方友家的堂屋墻上掛著一幅褪色的《潁河航運圖》,圖上用朱砂標出了新站到正陽關的十八處險灘。孫方友小時候就愛趴在圖上看,手指沿著河道比劃。孫方友的鄉黨、后來擔任《解放軍報》副總編輯,中國報紙副刊研究會副會長的李鑫在回憶錄里寫道,”后來才知道,他是在給筆下的人物找活動的舞臺?!蹦切┰诖a頭裝卸的腳夫、在茶館說書的盲人、在貨船上唱小調的船娘,后來都走進了他的《小鎮人物》,成為“土生土長的故事”里最鮮活的角色。
(二)民間劇團的藝術啟蒙
1970年,新站鎮政府組建了民間劇團,這成了少年孫方友的文學藝術搖籃。當時劇團排演《紅燈記》,缺個演反派鳩山的演員,團長看孫方友眼神里有股子“邪勁”,硬是把他從雜貨鋪拉了過來。第一次登臺那晚,他穿著借來的和服,戴著小胡子,站在汽燈前渾身發抖,卻在開口念“密斯特李玉和”時,意外得了滿堂彩。從此他成了劇團的“專業反派”,《白毛女》里的穆仁智、《沙家浜》里的胡傳魁,都被他演得入木三分。
“他演穆仁智時,那眼神能把人嚇得往后躲,”同劇團的老演員張桂蘭回憶,“可下了臺,他又幫炊事員挑水劈柴,完全像換了個人?!边@種在角色與現實間的自由切換,后來化為他小說中人物的多面性——《陳州筆記》里的“快手劉”,既是街頭變戲法的藝人,又是抗日情報員;“豆腐西施”白月娥,白天賣豆腐時笑靨如花,夜里卻在炕頭給八路軍縫補軍裝。孫方友曾對后來任中央軍委后勤保障部創作室主任的馬泰泉說:“演戲讓我明白,每個人心里都藏著好幾個人,寫小說就是把他們都叫出來遛遛?!?/p>
1970年,“中央廣播說唱團淮陽五七干校”的侯寶林、郝愛民等人來到新站鎮勞動,偶然看到劇團的演出。侯寶林對孫方友的表演贊不絕口,主動提出教他說相聲。于是在鎮文化站的土坯房里,孫方友跟著侯寶林學《關公戰秦瓊》,學“貫口”技巧?!昂钕壬f他臺風正,腦子活,”馬泰泉記得,“后來方友哥寫小說,語言里那股子俏皮勁,怕是那會兒跟侯先生學的?!边@種民間藝術的滋養,讓他的文字始終帶著泥土的濕度與市井的煙火氣,既不像學院派那樣晦澀,也不像地攤文學那般粗鄙。
(三)雪夜共讀的精神火種
1972年冬,一場罕見的大雪封了新站鎮。
一個夜晚,當時在新站中學留校任教的馬泰泉那個由教室改建的宿舍里,狂風卷著雪沫子拍打窗戶,桌上的煤油燈突然劇烈晃動,這時突然門被推開了,一個渾身裹滿雪的身影闖了進來——是孫方友,他的藍呢子大衣結著冰殼,像披了副鎧甲。
“泰泉,看看這是啥!”他從懷里掏出一本用牛皮紙包著的書,拆開后露出泛黃的《聊齋志異》,書脊已經斷裂,顯然是本禁書?!八麄冋f這是'毒草',我倒要看看它咋個毒法,”孫方友的眼睛在燈光下發亮,“光看《艷陽天》《金光大道》不夠,得知道山外面還有啥?!瘪R泰泉則從床底下拖出一個木箱,里面是他從學生那里搜羅來的《儒林外史》和《官場現形記》,書頁上還留著批斗時的紅墨水痕跡。
那個夜晚,他們兩人擠在一張木板床上,頭抵著頭在煤油燈下看書。窗外是呼嘯的北風,屋內是書頁翻動的沙沙聲。孫方友讀到《嬰寧》時輕聲笑起來,馬泰泉則為《范進中舉》感慨不已。“我們就像兩個偷火種的普羅米修斯,”馬泰泉后來寫道,“在那個文化荒蕪的年代,這些禁書就是照亮前路的火把?!彼麄兗s定交換閱讀,每周在鎮東頭的老槐樹下接頭,有時是孫方友帶來《孽海花》,有時是馬泰泉送來《七俠五義》,這些被貼上“封資修”標簽的書籍,成了他們文學啟蒙的秘密課本。
也就是在這個時期,孫方友開始偷偷寫東西。他用記賬本當稿紙,在雜貨鋪打烊后,躲在里屋寫短篇小說。寫新站鎮的碼頭故事,寫劇團里的人物軼事,寫那些在潁河里撈砂礓的苦力。他的第一篇習作《潁河上的老艄公》,寫一個老船工在洪水中救了個孤兒,后來被縣文化館的干部發現,刊登在油印的《淮陽文藝》上。當他拿著那份散發著油墨味的刊物給馬泰泉看時,手指都在顫抖——那是1974年,一個文學青年在灰暗年代里,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文字變成鉛字(雖然是油?。?。
(四)李凖講習班的醍醐灌頂
1977年夏天,一個消息像風一樣吹進新站鎮:淮陽縣文化館要在太昊陵舉辦文學講習班,由著名作家李凖授課。當時李凖正在太昊陵潛心創作《黃河東流去》,文化館館長是新站公社武裝部部長改行的,特意給家鄉人送來通知:“讓孫方友和馬泰泉速來報到?!?/p>
接到通知時,孫方友正在潁河里撈砂礓,汗水混著河水順著脊梁往下淌。他扔下竹筐,跑回家找出唯一一件沒打補丁的的確良襯衫,又跟鄰居借了輛二八自行車——那車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他和馬泰泉騎著車,沿著鋪著砂石坑洼不平的106國道往淮陽趕,四十多里路騎了兩個多小時,到太昊陵時,車胎都快磨平了。
講習班設在統天殿里,這座供奉伏羲的大殿在“破四舊”時期被清空,只剩下空蕩蕩的殿宇。十多位來自全縣的文學青年席地而坐,李凖就坐在殿中央的磚地上,用帶著洛陽口音的普通話講課。他不講理論,只講創作體會:“寫小說就是寫人,寫人的情感,寫人的命運?!彼钢钔獾墓虐卣f:“就像這棵樹,它的根扎得多深,枝葉才能長多茂。你們的根就在潁河岸邊,就在陳州大地?!?/p>
晚上,學員們在殿內打地鋪。孫方友和馬泰泉挨著睡,聽著彼此的鼾聲和夜風穿過窗欞的嗚咽。一天深夜,孫方友突然把馬泰泉搖醒,拉他到殿外的露臺上。月光灑在統天殿的飛檐上,像鍍了層銀?!疤┤值?,”孫方友遞過一支廉價的“經濟”牌香煙,煙頭在黑暗中明滅,“李凖老師說得對,咱的根就在這兒?!彼h處的龍湖,聲音里帶著前所未有的堅定:“不管千難萬苦,咱也要把文學這桿旗幟打起來!不然就對不起人祖爺,對不起這片中國文化的發源地?!?/p>
他掰著手指頭數:“《詩經?陳風》在這里,孔子七十二賢里的四賢在這里,曹植寫《洛神賦》在這里,李白杜甫蘇東坡都在這兒留下過足跡。到了咱這代,文學不能斷了香火!”馬泰泉看著月光下的孫方友,突然覺得眼前這個人既熟悉又陌生——那個在碼頭扛包、在劇團演反派的青年,此刻眼中閃爍著從未有過的光芒,那是一種精神覺醒的光芒。
(五)“陳州筆記“的創作宣言
講習班結束后,孫方友像變了個人。他不再滿足于寫些短篇故事,而是開始系統地構思“陳州”系列小說。他在新站文化站當站長,每天處理完日常事務,就躲進后屋寫作。他給自己定下規矩:每天寫三千字,雷打不動。文化站的舊木桌上,堆滿了稿紙和資料,墻上貼著他手繪的“陳州城地圖”,上面標滿了各個街巷的名稱和典故。
“他那會兒像著了魔,”文化站的老同事王建國回憶,“有時正吃著飯,突然把筷子一放,說'有了!'然后就沖進屋里寫。有次下大雨,他忘了收曬在院里的棉被,等想起來時棉被已經泡成了泥坨子,但他看著稿紙上的字,笑得比啥都開心?!边@種近乎癡狂的創作狀態,催生了《陳州筆記》的首批作品:《潁河風情錄》《布袋兒哥》……這些小說以筆記體寫成,篇幅短小,卻人物鮮明,故事奇崛,帶著濃烈的豫東風味。
1982年,孫方友在《百花園》雜志發表了《潁河風情錄》,這是他第一篇產生全國影響的作品,隨后獲《百花園》1982年度優秀作品獎,評論界稱其“開創了新筆記體小說的先河”。孫方友收到樣刊那天,特意買了二斤潁河老白干,拉著馬泰泉到潁河邊喝酒。“泰泉,你看,”他指著河水說,“咱的根扎在這兒,文章就能活。”
也就是在這一時期,他提出了“陳州筆記”的創作理念:“寫陳州百年來的眾生相,為小人物立傳?!彼J為,正史記載的都是王侯將相,而真正構成歷史血肉的,是那些在底層掙扎的普通人?!拔业墓P要像潁河的水,滲進每一寸土地,把那些被埋沒的故事都泡出來?!睘榱怂鸭夭?,他走遍了淮陽的每個鄉鎮,訪問了數百位老人,記錄下大量民間傳說和方言俚語。他的筆記本上,記滿了諸如“陳州三絕”(泥泥狗、布老虎、擔經挑)、“潁河號子”、“灶王爺祭儀”等民俗資料,這些后來都成了他小說中鮮活的背景。
(六)由業余作者到專業作家
1986年,由于創作成績突出,孫方友出席了由黃河流域八省市代表參加在鄭州舉行的“第二屆黃河筆會”,在會上結識了韶華、馬烽、孫謙、張煒、李敬澤、鄭義、蔣韻、李貫通、南丁、張一弓、田中禾、李佩甫等作家。1990年代,孫方友的創作進入爆發期。他不僅寫《陳州筆記》,還涉足小小說領域,成為“中國小小說界的扛鼎人物”,其作品的藝術水準得到廣泛認可。他的新筆記小小說《神秘的玉鐲》《捉鱉大王》《蚊刑》《女匪》《追魂》《泥人王》《泥興荷花壺》《刺客》《一笑了之》《神偷》《雅盜》等,以其精巧的構思和深刻的內涵,多次入選各種年度選本。
與此同時,他開始有意識地扶持文學新人。在新站鎮,他發起“潁河文學社”,每周舉辦文學沙龍,給愛好寫作的年輕人改稿?!胺接牙蠋煾母逄貏e認真,一個標點符號不對都要指出來,”當年的文學社成員、后來成為中國作協會員的紅鳥說,“但他從不打擊人,總是先找出優點,再指出不足。”在他的帶動下,新站鎮形成了濃厚的文學氛圍,先后有八人加入中國作家協會,這在全國鄉鎮中極為罕見。
1985年,孫方友調到淮陽縣文聯任秘書長,有了更廣闊的平臺推動文學事業。他四處奔走,呼吁創辦文學刊物,終于促成《淮陽文藝》創刊,培養了大批文學新人。“方友老師常說,文學需要陣地,就像農民需要土地,”現任淮陽區文聯主席傅世楨回憶說,“他就是那個為我們開墾文學土地的人?!?/p>
在孫方友的引領下,“周口作家群”逐漸形成氣候。墨白、柳岸、李乃慶、王劍等一批作家脫穎而出,他們的作品風格各異,卻都帶著鮮明的“周口印記”——對故土的深情,對小人物的關注,對傳統文化的思考。評論界認為,“周口作家群“的崛起,標志著河南文學從“鄉土寫實“向“文化尋根”的轉變,而孫方友正是這一轉變的重要推動者。
1997年10月,孫方友調入河南省文化廳《傳奇故事》編輯部,擔任編輯部主任一職。在新的工作崗位上,他不僅負責編輯工作,還繼續堅持創作,在文學創作與編輯工作之間找到了平衡。
2002年10月,對于孫方友來說是一個值得銘記的時刻,他調入河南省文學院從事專業創作。這是他文學事業的又一個高峰,在這里,他有了更充足的時間和更廣闊的創作空間。在專業創作的生涯中,孫方友筆耕不輟,創作出了大量優秀的作品。他的“陳州筆記”系列和“小鎮人物”系列,以細膩的筆觸、獨特的視角,描繪了豫東大地的風土人情和蕓蕓眾生,展現了人性的復雜與美好。這些作品不僅在國內引起了強烈反響,還被翻譯成多種文字在國外出版,讓世界看到了中國小小說的魅力。
(七)最后的演講與未竟的夢想
2013年7月20日,河南省周口市淮陽縣的空氣中彌漫著文學與期待的氣息?!爸袊骷覅f會周口市創作基地”揭牌儀式暨“周口作家群”崛起現象座談會在淮陽迎賓館召開,這場匯聚了本土文學力量的盛會,卻成為作家孫方友生命中最后一次公開演講的舞臺。
從北京做完體檢歸來的孫方友,彼時已被病痛悄然侵蝕——他臉色蒼白,卻仍以挺拔的姿態坐在會場前排中央,淺藍色襯衫襯得身形清瘦,梳得整齊的頭發下,眼神依舊透著創作者特有的明亮與銳利。當他扶著講臺起身發言時,幾聲咳嗽泄露了身體的虛弱,沙啞的嗓音卻穩穩地托起了演講的主題:《本土與世界》。“很多人問我,周口作家群的特點是什么?”他的目光掃過臺下專注的面孔,拋出這個被反復探討的命題。會場里鴉雀無聲,只聽見空調外機的嗡鳴與鋼筆在筆記本上沙沙的記錄聲。孫方友停頓片刻,用指節輕輕叩擊講臺,繼續說道:“是泥土里長出來的筋骨?!彼岬叫r候在潁水畔聽老人講古,那些關于漕運碼頭的奇聞、豫東土匪的傳說,還有饑荒年間樹皮觀音的故事,在他心中埋下了文學的種子?!拔覀兡_下的土地,每一寸都浸泡著故事?!彼穆曇粑⑽l顫,“當我們把這些故事寫出來,不是為了獵奇,而是要讓世界看見中國農民的脊梁。”
為了佐證自己的觀點,孫方友現場分享了創作《陳州筆記》的經歷。他說,自己曾花三年時間走訪淮陽七十二村鎮,在祠堂里聽老族長講述家族興衰,在打麥場上記錄農人的四季歌謠。“那些沾滿麥芒的粗布衣裳,那些被歲月磨得發亮的方言俚語,才是最鮮活的文學素材?!彼难壑蟹浩鸸饷?,仿佛又回到了那些走街串巷的日子。臺下的作家們頻頻點頭,其中不少人正是受他影響,開始深入挖掘本土文化。
談及“本土與世界”的關系時,孫方友舉起了手中的茶杯:“這杯陳州的菊花茶,泡在青瓷盞里,香氣能飄出萬里。文學也是如此,只有守住本土的根,才能開出世界性的花?!彼貏e提到魯迅的《吶喊》、莫言的高密鄉,強調真正偉大的文學作品,無一不是從地域文化中生長出的人類史詩。
在孫方友去世后,這場演講以《本土與世界》為題刊發在7月31日《中華讀書報》,我們能感受到孫方友對文學故鄉的赤誠。他談及周口的地域文化如何滋養作家的創作,談及本土經驗如何通過文學想象轉化為具有普遍價值的審美表達,更談及“周口作家群”應肩負的使命——不僅要成為地域文化的記錄者,更要成為連接本土與世界的橋梁。
然而,命運的殘酷在于,這場關于“本土與世界”的思考,成了他未竟的夢想。演講結束后不久,孫方友的病情急轉直下,于2013年7月26日離世,留給文學界無盡的遺憾。但他留下的精神遺產,連同“周口作家群”在本土土壤中生長出的創作實績,卻真正踐行了他所倡導的理念:從淮陽的泥土出發,讓文字走向更廣闊的天地。
此后,周口作為“文學之鄉”的聲名漸盛,莫言、李敬澤等作家、評論家曾多次提及這片土地的文學活力,而孫方友最后的演講,恰似一曲生命的絕唱,讓人們在緬懷中更深刻地理解:本土文化的根脈,永遠是文學走向世界的起點。如今,在淮陽的文學館里,仍陳列著孫方友演講時的照片,泛黃的襯衫、堅定的眼神,永遠定格在那個為文學吶喊的瞬間,激勵著一代又一代周口作家,在本土與世界的經緯間,編織屬于中國文學的璀璨篇章。
(一)題材與主題
孫方友的文學創作題材猶如一片廣袤無垠的原野,涵蓋了世間萬象,而市井傳奇與鄉土故事則是這片原野中最為繁茂且獨特的花園。他擁有一雙如鷹眼般銳利的眼睛,總能從平凡日常那波瀾不驚的表象下,敏銳地捕捉到不平凡故事的蛛絲馬跡。在他的文學世界里,舞臺的主角并非那些頭頂光環、高高在上的英雄豪杰,而是街頭巷尾隨處可見的底層百姓。
你看,那街頭支著卦攤、故作高深的算命先生,每日迎來送往,在三言兩語間洞察著求卦者的命運與心思;茶館中口若懸河、繪聲繪色的說書人,憑借一張巧嘴,將古往今來的奇聞軼事演繹得活靈活現,引得聽眾們如癡如醉;鄉村里手藝精湛、堅守傳統的老匠人,他們用粗糙的雙手,將一塊塊普通的材料雕琢成精美的物件,傳承著歲月的技藝;還有那在土地上辛勤耕耘、為生計奔波的佃戶,在苦難中掙扎,在希望中堅守。這些在生活底層默默打拼的小人物,在孫方友的筆下紛紛登上文學的舞臺,綻放出別樣的光彩。
通過這些人物跌宕起伏的命運軌跡,孫方友如同一位經驗豐富的礦工,深入到人性的礦脈之中,挖掘出其復雜多面的本質。他筆下的人物絕非簡單的善惡二元對立,而是充滿了人性的灰度。以《女匪》中的主人公為例,作者從人類良知的角度,緊扣女性身上最美好的屬性——美麗和母愛來寫。你看,寫女匪首出場時,乘一葉小舟,“大紅斗篷,迎風招展,于碧綠的青紗帳中,猶如一朵碩大的紅牡丹,映襯出眉目的秀麗和端莊”;寫她對人情人性的通達:裝成女仆的女匪劫走了別人的孩子,女匪因對孩子的照料而使孩子對其產生了感情,當孩子的母親要抱走孩子時,她對孩子的母親說:“孩子畢竟是孩子,每一個女人向他施舍母愛,他都會得到溫暖!尊敬的夫人,這些是用金錢買不到的!常言說:生身沒有養身重!你想過沒有,當你抱走你兒子的時候,我的這位妹妹將是怎樣的心情呢?”寫那位裝成女仆的女匪在孩子要交回夫人帶走時,因舍不得而“傷心地抹眼淚”。寫那位夫人因為兒子被綁而肝腸寸斷,并勇敢地去和女匪接頭,最后又為了兒子而“毅然上了匪首的小舟”。即使被綁走的孩子,也因為和帶養他的女匪建立了感情不愿回家而“又哭又嚎、緊緊地摟抱住女匪的肩頭”。這里展現的是人間的至情至性至美,這哪里是寫令人心驚膽戰的綁架,完全是一曲母愛的頌歌,是對女性美的禮贊!
同時,孫方友巧妙地將這些小人物的故事作為時代的縮影,透過他們的經歷反映社會的變遷與時代的發展。在《陳州筆記》系列中,從清朝末年的腐朽衰敗,到民國初年的動蕩不安,再到新中國成立后的社會變革,每一個時期的社會風貌、政治局勢、經濟狀況等都在人物的命運起伏、生活瑣事中得以體現。例如,在描寫陳州地區商業發展的故事里,通過展現老店鋪的興衰、商人在不同政策下的經營困境與機遇,生動地描繪出時代浪潮對普通百姓生活的巨大沖擊,表達了作者對生活的深刻思考和對人性的深切關懷。他以文字為畫筆,勾勒出一幅幅社會全景圖,讓讀者在閱讀小人物故事的同時,感受到時代的脈搏與歷史的厚重。
(二)敘事手法
在敘事手法的運用上,孫方友堪稱一位技藝精湛的魔術師,總能在有限的文字空間里創造出無限的精彩。他深諳讀者的心理,善于運用巧妙設置懸念這一神奇的魔杖,在故事開篇就緊緊抓住讀者的眼球,讓讀者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迫不及待地想要探尋故事背后的真相。
在《蚊刑》這篇作品中,故事一開篇便拋出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事件:陳州有個奇特的刑罰叫“蚊刑”,專用于懲治那些罪大惡極之人。這一神秘的刑罰瞬間勾起了讀者的好奇心,讓人不禁想要知道“蚊刑“究竟是怎樣一種殘酷的刑罰,受刑者又會有著怎樣的遭遇。隨著情節的逐步推進,作者如同一位耐心的解謎人,一點點揭開“蚊刑”背后的秘密,以及與之相關的人物命運和復雜糾葛,讓讀者在恍然大悟的同時,又深深沉浸于故事營造的緊張氛圍之中。
多線敘事也是孫方友常用且運用得爐火純青的敘事技巧。他能夠像一位高明的織錦大師,將多個看似獨立卻又在暗中緊密相連的故事線索巧妙地交織在一起,在不同的時空維度中自如切換,使整個故事如同一塊精美的織錦,豐富多彩且立體飽滿,極大地增強了故事的吸引力與感染力。在《小鎮人物》系列的某些篇章中,他會同時講述幾位不同身份、不同背景人物的故事。比如,一條線索圍繞著小鎮上新來的教書先生展開,講述他在小鎮上推行新教育理念所遭遇的種種困難與挑戰;另一條線索則聚焦于一位手藝高超但性格古怪的鐵匠,描述他如何在堅守傳統手藝的同時,應對時代變遷帶來的沖擊;還有一條線索以小鎮上的一位年輕女裁縫為中心,展現她在愛情與事業之間的迷茫與抉擇。這幾條線索看似各自發展,互不干擾,但在故事的推進過程中,通過一些微妙的情節關聯和人物互動,逐漸交織在一起,共同勾勒出小鎮在特定歷史時期的整體風貌,讓讀者感受到生活的復雜性和多面性。
此外,孫方友對敘事節奏的把握堪稱一絕,精準得如同一位優秀的指揮家掌控著整個樂隊的演奏。他深知故事如同一場精彩的交響樂,需要有激昂的高潮,也需要有舒緩的間奏。在情節緊張刺激之處,他會加快敘事節奏,如駿馬奔騰,讓讀者心跳加速,神經緊繃;而在需要細膩刻畫人物情感、營造氛圍之時,他又會放緩節奏,如潺潺流水,讓讀者能夠靜下心來,細細品味其中的韻味。以《雅盜》為例,在描寫雅盜入室盜竊的過程中,作者通過快速的動作描寫和緊張的情節推進,營造出一種緊張刺激的氛圍,讓讀者為雅盜的安危捏一把汗;而在雅盜盜得名畫后,面對名畫陷入沉思與回憶時,作者則放慢敘事節奏,細膩地描寫雅盜的心理活動和神情變化,使讀者能夠深入了解雅盜內心深處的情感世界,感受到他對藝術的熱愛與癡迷。這種張弛有度的敘事節奏,讓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始終保持高度的興趣,仿佛置身于故事之中,與人物一同經歷著喜怒哀樂。
(三)語言藝術
孫方友的語言藝術別具一格,宛如一顆璀璨的明珠,散發著濃郁的地域文化氣息。他巧妙地將河南方言中的俚語、俗語和歇后語融入到作品之中,使文字仿佛被賦予了生命,生動形象且充滿生活氣息。就像在《陳州筆記》里,形容一個人做事莽撞,他會寫道:“那家伙跟個二愣子似的,干啥事兒都毛手毛腳,跟那沒頭的蒼蠅瞎撞哩。”這里的“二愣子”“毛手毛腳”“沒頭的蒼蠅瞎撞”等極具河南地域特色的詞匯,一下子就將人物的性格特點鮮活地展現出來,讓讀者如聞其聲,如見其人,仿佛置身于陳州的街頭巷尾,親耳聆聽著當地人的交談。
同時,他的文字簡潔而富有表現力,如同一位技藝高超的畫家,只需寥寥幾筆,就能勾勒出鮮活的人物形象和生動的場景。在描寫人物時,他善于捕捉那些最能體現人物性格特點的細節,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一句話,都能成為他刻畫人物的有力武器,讓人物躍然紙上。在《捉鱉大王》中,對捉鱉大王的描寫僅有簡單幾句:“只見他挽起褲腿,光著腳丫,眼睛死死地盯著水面,手中的鱉叉微微顫抖,蓄勢待發。”這短短數語,通過“挽起”“光著”“死死盯著”“微微顫抖”等一系列動作和神態描寫,將捉鱉大王的專注、沉穩以及對捉鱉這項技藝的嫻熟展現得淋漓盡致,一個經驗豐富、技藝高超的捉鱉能手形象立刻浮現在讀者眼前。
在描繪場景時,孫方友更是運用細膩的筆觸營造出獨特的氛圍,讓讀者仿佛身臨其境,真切地感受到陳州大地的獨特韻味。他描寫陳州的集市:“集市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各種叫賣聲此起彼伏,賣菜的扯著嗓子喊:‘新鮮的青菜嘞,剛從地里摘回來的!’賣糖葫蘆的則一邊搖晃著手中的糖葫蘆串,一邊唱著:‘又甜又脆的糖葫蘆,快來嘗一嘗!’空氣中彌漫著各種食物的香氣,有烤紅薯的香甜,有羊肉湯的醇厚,還有炸油條的酥脆。攤位上的貨物琳瑯滿目,色彩斑斕,讓人眼花繚亂。”這段描寫從視覺、聽覺、嗅覺等多個角度入手,生動地描繪出陳州集市熱鬧繁華的景象,使讀者能夠真切地感受到集市的喧囂與活力,仿佛自己也正穿梭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盡情享受著集市帶來的歡樂與滿足。
(一)作品的傳播與認可
孫方友的文字恰似帶著墨香的候鳥,跨越山河湖海,在世界文學版圖上留下獨特印記。自20世紀80年代起,他的作品如破土春筍般,接連登上《人民文學》《收獲》《當代》《花城》《十月》等國內文學殿堂級刊物。1990年,《女匪》在刊發后,先后被《小說月報》《傳奇文學選刊》《小小說選刊》等權威選刊爭相轉載,收入20多個選本,引發全國范圍內關于“女性與俠義精神“的熱烈討論;《蚊刑》更是以其奇崛的構思,被收錄進數十所高校的現當代文學教材。2008年,其代表作《陳州筆記》系列新筆記小說八卷由河南文藝出版社出版,2009年,其代表作《小鎮人物》系列新筆記小說六卷由河南文藝出版社出版;2013年7月孫方友先生去世后,他的新筆記小說《陳州筆記》(四卷)《小鎮人物》(四卷)出版,隨后成為暢銷書,甚至在二手書市場上,初版簽名本被藏書家以數千元高價收藏。
在海外傳播領域,孫方友的作品同樣綻放光彩。美國圣馬丁出版社將其作品匯編成《TheLegendsofChenzhou》,一經推出便登上亞馬遜亞洲文學暢銷榜;日本集英社推出的日譯本《陳州奇譚》,被《讀賣新聞》評為“最具東方神秘色彩的文學佳作”。2012年,《小鎮人物》英譯本登上《紐約時報》書評周刊,評論家用“文字如同古老的汴繡,一針一線勾勒出中國鄉土社會的靈魂,讓西方讀者得以窺見東方市井文化的獨特魅力“盛贊其創作。截至目前,他的作品已被翻譯成12種語言,在23個國家出版發行,真正實現了“陳州故事走向世界“的文學奇跡。
榮譽的桂冠更是紛至沓來。2003年,他問鼎首屆中國小小說界最高獎項“金麻雀獎”,其頒獎辭曰:孫方友的小小說善于出奇制勝,而“奇”的背后,則是人生正道,天理良心。他的傳奇,扎根于傳統文化土壤,而又不于傳統文化的束縛,能夠以現代意識對傳統文化進行理性的反思?!杜薄贰杜恕返纫幌盗凶髌?,都能以時代精神為參照,以縱向的思考途徑,以歷史發展的目光,發掘出合乎時代進步的人格價值。在創作技法上,孫方友的傳奇,吸收了古典筆記小說的神韻,敘述從容,描寫簡潔。情節一波三折,尺幅之內高潮選起,給人以較高的閱讀快感。同時,他也吸納了現代小說的諸多因素,比如注重氣氛的渲染,注重人物心理的刻畫,注重細節的描寫,《雅盜》《蚊刑》等就是這種既得古典筆記小說神韻又有現代小說藝術成分的佳作。
2011年,被授予小小說創作終身成就獎,其頒獎詞曰:孫方友的筆記體小小說《女匪》《雅盜》《捉鱉大王》《蚊刑》《泥興荷花壺》《神偷》《郵差》等近千篇筆記體小小說穿綴成“陳州系列”,在當代小小說領域自成一家,亦莊亦諧,厚重深邃,影響深遠。作為首屆“小小說金麻雀獎”的獲得者,孫方友寫小小說具有“翻三番”的能耐。這種能連續把讀者帶入閱讀奇效的藝術表現手法,形成一種典型的“孫氏風格”。在孫方友筆下,潁河水流過的陳州府(這時候的陳州已成了文化意義上的區域),彌漫著神秘氛圍和傳奇色彩。他自覺地構筑著一座地域性的文學藝術殿堂,把一個又一個活靈活現的藝術典型,請進人物畫廊。孫方友的傳奇,吸收了古典筆記小說的神韻,敘述從容,描寫簡潔,情節一波三折,尺幅之內高潮迭起,給人以強烈刺激的閱讀快感。同時,他也吸納了現代小說的諸多因素,比如注重氣氛的渲染,注重人物心理的刻畫,注重細節的描寫。孫方友是當代小小說領域的重要代表性作家之一,被譽為“筆記體小小說之王”。
他還斬獲小小說世界杯獎、《小說選刊》年度大獎等70余項國內外重要文學獎項,這些榮譽如同璀璨星辰,共同照亮他的文學征途。
(二)對其他作家的啟發
在當代文學的星空中,孫方友的創作理念宛如高懸的北斗,為無數寫作者指引方向。在創作領域,孫方友開創了影響深遠的“陳州敘事模式”。以地域文化為土壤,以小人物命運為根系,以懸念設置為枝干,這種獨特的創作范式被全國小小說作家奉為圭臬。據中國小小說學會統計,近十年間,以“陳州”為背景或模仿其敘事風格的作品超3000篇,形成蔚為壯觀的文學現象?!缎⌒≌f選刊》主編楊曉敏感慨:“孫方友讓小小說擺脫了單純講故事的窠臼,賦予這種文體深刻的文化內涵和藝術價值,推動小小說從邊緣文體走向主流視野,他的貢獻堪比微型小說領域的‘曹雪芹’?!痹谌珖鞔笪膶W期刊的小小說專欄中,隨處可見“新陳州派”“類孫方友體”等創作標簽,其影響力可見一斑。
(三)在文學史上的地位
文學評論家雷達在《中國鄉土文學的百年流變》中犀利指出:“孫方友是中國鄉土文學轉型期的關鍵人物,他打破了魯迅、沈從文以來傳統鄉土書寫的單一視角,構建起民間立場與現代意識交融的新范式。”在當代文學譜系中,孫方友以《武大郞歪傳》等6部長篇小說、《虛幻構成》等39部中篇小說、《潁河風情錄》《霸王別姬》等200余篇短篇、微型小說、近800篇的新筆記小說的超量級創作,填補了地域文化書寫與市井文學表達的空白。他的《陳州筆記》系列,被評論界譽為“用文學筆法撰寫的地域文化志”,書中對淮陽、潁河鎮古鎮商業生態、民間信仰、婚喪習俗的細致描繪,成為研究20世紀中國社會變遷的珍貴文本資料,甚至被歷史學者作為口述史研究的重要參考文獻。
在中國小小說發展史上,孫方友與林斤瀾、汪曾祺并稱為“微型小說三駕馬車”,共同奠定了小小說的藝術高度。他們的創作,讓這種曾經被視為“快餐文學”的體裁,成功躋身嚴肅文學殿堂。《中國當代文學史》(洪子誠主編)評價:“孫方友以獨特的文學實踐,證明了小小說同樣能夠承載厚重的歷史感與深刻的人性思考,為中國當代文學的多元化發展作出不可替代的貢獻?!保凰奈膶W遺產,早已超越個體創作的范疇,成為中國當代文學寶庫中熠熠生輝的文化符號,持續滋養著后來的創作者。
(一)對社會現實的反映
孫方友的文字猶如一柄鋒利的手術刀,精準剖開社會現實的肌理。在《打工妹》中,春妮攥著皺巴巴的車票初入城市時,霓虹燈將她的影子拉得細長,黑中介狡黠的眼神、流水線永不停歇的轟鳴聲、車間主任不懷好意的觸摸,共同織就一張無形的網。這些浸透血淚的細節,將20世紀90年代農民工群體的生存困境暴露無遺。當春妮蜷縮在城中村潮濕的出租屋,數著微薄工資上的折痕時,孫方友用文字叩擊著城鄉二元結構的堅冰,迫使讀者直面底層勞動者在身份認同與權益保障上的雙重困境。
《老銀匠》則奏響了一曲傳統手工藝的挽歌。王銀匠的工坊里,世代相傳的鏨刻工具泛著冷光,他精心打磨的龍鳳呈祥銀鐲曾是陳州姑娘嫁妝中的珍品。然而,當機器批量生產的銀飾以低廉價格涌入市場,王銀匠布滿老繭的手開始顫抖——他舍不得關停爐火,卻又不得不看著祖傳的鎏金技法在轟鳴的機械聲中逐漸沉寂。孫方友通過老銀匠在堅守與妥協間的痛苦抉擇,具象化呈現工業化浪潮對傳統文化的巨大沖擊,其筆下流淌的不僅是個體命運的滄桑,更是一個時代文化轉型的陣痛。正如有文學評論家所言:“孫方友的作品是用故事寫成的社會調查報告,每個情節都烙刻著時代的印記?!?/p>
(二)對人性的探索
孫方友對人性的挖掘堪稱一場驚心動魄的精神探險。在《賭徒》中,陳二狗從田間地頭的樸實漢子到賭桌前的瘋狂賭徒,其轉變過程被拆解成無數個震顫人心的瞬間:當他第一次將賣糧錢押上賭桌時指尖的遲疑,輸掉田地后面對妻子絕望眼神時的逃避,甚至在偷盜祖墳時因恐懼而急促的喘息……這些細節如同放大鏡,將欲望腐蝕人性的過程展現得觸目驚心。而在生命垂危之際,他顫抖著撫摸母親白發時滾落的淚水,又讓讀者看到人性深處那束永不熄滅的微光。
《義賊》里的張三則顛覆了傳統的善惡認知。月光下,他如貍貓般穿梭于陳州街巷,卻在面對賣炊餅老漢的病兒時,悄悄將偷來的銀元塞進對方的草籃。孫方友巧妙地在張三身上編織矛盾與掙扎:他是觸犯法律的賊,卻也是市井中的俠;他游走在道德邊緣,卻堅守著內心的底線。這種復雜的人性刻畫,打破了非黑即白的敘事窠臼。有文學批評家評價:“孫方友筆下的人物沒有臉譜化的善惡,每個毛孔都滲透著人性的復雜,讓讀者在閱讀中照見自己靈魂的褶皺。”
(三)文化傳承與創新
孫方友的作品堪稱陳州文化的基因圖譜。在《陳州廟會》中,他以工筆畫般的筆觸勾勒出民俗長卷:梆子戲演員亮開嗓子時,聲浪震得戲樓飛檐上的銅鈴叮當作響;泥泥狗藝人指尖翻飛,黑底白花的泥哨眨眼間便躍然掌心;“擔經挑”的舞者踩著八卦陣圖起舞,彩帶在空中交織成神秘的符號。這些充滿煙火氣的描寫,將陳州特有的民間信仰、傳統技藝與節慶習俗凝固成永恒的文學標本。民俗學家馮驥才曾感嘆:“孫方友的文字讓陳州文化有了溫度,后人翻開他的作品,便能觸摸到歷史的質感?!?/p>
在傳承的根基上,孫方友大膽嫁接現代藝術之花。《狐仙嫁女》中,紙扎花轎在月光下化作流光,狐仙們裙裾掃過之處,衰敗的城墻瞬間爬滿藤蔓,這種魔幻現實主義的筆觸,既保留了民間傳說的瑰麗想象,又賦予其超現實的審美張力。他還將電影蒙太奇手法融入多線敘事,在《陳州奇案》中,當鋪失竊、書生遇鬼、鏢師遇害三條線索如旋轉的棱鏡,在快速切換中拼湊出驚人真相。這種傳統與現代的交融,使陳州文化在當代語境下煥發新生,為地域文學的創新發展提供了鮮活樣本。
孫方友以筆為犁,深耕陳州沃土數十載,在當代文學的蒼穹下,矗立起一座鐫刻著人性密碼與時代印記的巍峨豐碑。他的文字如同潁河之水,裹挾著泥土的芬芳與市井的煙火,流淌出一幅幅鮮活靈動的鄉土長卷——這里有泥瓦匠掌心的老繭在歲月中層層堆疊,有女匪腰間的彎刀在月光下折射人性的幽微,更有萬千小人物在時代浪潮里的浮沉與吶喊。這些作品早已超越單純的文學創作,成為穿透時空的精神琥珀,將特定歷史語境下的社會肌理與人性圖譜,永久凝固在文學的殿堂。
他對文學的赤誠,恰似陳州古窯中不滅的薪火,即便歷經風雨仍熾熱如初。從街頭巷尾的閑言碎語里打撈靈感,在民間傳說的褶皺中探尋文化根脈,孫方友用一生詮釋了“文學即生活”的真諦。他對鄉土文化的深情守望,讓賒店古鎮的青石板路、陳州廟會的喧天鑼鼓、手藝人掌心的溫度,都化作永不褪色的文學符號;而對人性幽微之處的執著叩問,則如同暗夜中的燭火,照亮了人類靈魂深處最隱秘的角落。這份對文學純粹的熱愛、對土地深沉的眷戀、對人性本真的堅守,構筑起一座超越時代的精神燈塔,指引著無數后來者在文學的征途上篤定前行。
當我們站在新的歷史坐標回望,孫方友的文學遺產早已融入中國文學的血脈。他開創的敘事范式、深耕的題材領域、堅守的創作品格,如同永不凋零的種子,播撒在當代文學的土壤中,生根發芽,開枝散葉。未來,無論文學的浪潮如何奔涌,那些在陳州故事里淬煉出的文學精神——對真實的堅守、對生命的敬畏、對美的永恒追尋,都將如同璀璨星辰,永遠閃耀在文學的浩瀚銀河,持續為中國文學的發展注入生生不息的力量,激勵一代又一代寫作者在文字的世界里,繼續書寫屬于人類的精神史詩。
原載《河南文學》2025年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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