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時起,我開始害怕一種人。他們不見得聲高氣傲,也未必咄咄逼人,可當你與他相對而坐,或僅僅是隔桌相望,便能隱隱感到一種無形的、沉甸甸的分量——那是閱讀者獨有的氣場。他們像一座移動的圖書館,沉默中自有千軍萬馬。
這種“怕”,初露端倪是在一次老友聚會。席間大家聊起某部熱播劇的狗血劇情,正吐槽得熱火朝天,唯角落里的老楊沒怎么接話。他安靜地聽著,偶爾微笑。后來話題不知怎的滑到了“人工智能的倫理困境”,方才還喧鬧的場面瞬間冷了下來,眾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接續。這時老楊才放下茶杯,從古希臘德爾斐神廟的箴言“認識你自己”,講到圖靈測試的本質困惑,再聯系到當下算法的偏見……條分縷析,深入淺出。他并未刻意炫耀,只是平靜地鋪展開一片我們從未涉足的思想密林。那一刻,我看著他鏡片后平靜的眼神,聽著他口中流淌出的、于我全然陌生的名字與概念,心底第一次涌上一種近乎窘迫的疏離感。他思想的疆域,已悄然越過我們圍坐的飯桌,延伸至我目光無法企及的遠方。 那餐飯的后半程,我異常沉默,只覺自己貧瘠得如同腳下被踩實的土地。
這種“怕”,更在日常的縫隙里無聲蔓延。比如地鐵上,當鄰座那位衣著樸素的中年人,從磨損的帆布包里掏出一本厚厚的、書頁卷邊的《追憶似水年華》,旁若無人地沉浸其中,指尖劃過那些密集的文字,眉頭時而緊蹙時而舒展。車廂搖晃,廣告屏閃爍聒噪,他卻自筑起一道透明的、堅固的壁壘。我忍不住偷偷窺視那專注的側影,竟無端感到一絲不安。仿佛他那沉默的閱讀,是對我刷著短視頻、任由時間碎片化流逝的一種無聲審判。他手中那本舊書,像一面鏡子,照見我精神上的某種“衣不蔽體”。
我尤其害怕他們眼中那份沉靜的篤定。單位里新來的姑娘小林,年紀輕輕卻總顯得氣定神閑。一次大型項目方案討論會,各方爭執不下,場面一度膠著。有人言辭激烈,有人急于表現,只有她安靜地翻看著手邊的資料,適時地引用了某本行業著作里的核心觀點,又援引了一個國外成功案例的具體數據。沒有高亢的情緒,沒有堆砌的辭藻,只是清晰的邏輯與有力的支撐,便如磐石落定,讓嘈雜的會議室瞬間找到了方向。看著她沉靜而自信的眼神,我忽然想起自己書架角落里那些蒙塵的“必讀經典”,心頭泛起一陣虛浮——她的從容不迫,源于字里行間無數個日夜的沉淀與澆筑;而我那些靈光乍現的“聰明”,在她由閱讀構建的知識體系面前,顯得如此單薄飄搖。這篤定,是書頁堆疊出的海拔,是思想千錘百煉后的筋骨,讓所有輕飄的喧嘩都失了重量。
他們的存在,更像一種無聲的詰問。當我們在飯桌上只能談論房價、八卦與老板的臉色,當我們在面對世界劇變時只能發出“看不懂”的茫然慨嘆,當我們的觀點僅僅源于情緒而非深思……那些深埋書卷的人,他們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種對我們精神怠惰的逼視。 他們不開口,卻已用無形的邊界,劃分出兩個世界:一個被信息洪流裹挾沖刷,浮沫翻涌;一個則在閱讀的深潛中,構建起理解復雜世界的錨點與燈塔。這“怕”,源于一種清醒的認知——知道自己正滑向那片精神淺灘,卻無力或無心游向深海。
是的,我害怕閱讀的人。害怕他們無意間展露的淵博疆域,害怕他們思想深處那份沉默的厚重,更害怕他們照見了我精神版圖上那大片的荒蕪與貧瘠。他們的目光掠過書架,如同將軍檢閱千軍萬馬;而我的目光掠過書架,常常只看到一片待墾的荒地。在他們面前,我精心構筑的日常自信,有時竟像沙堡一樣脆弱易碎。
然而,這“怕”并非嫉妒的毒刺,亦非自卑的泥沼。它更像一聲沉悶的警鐘,在靈魂深處震蕩回響。它提醒我,在這信息爆炸、人心浮躁的年代,有人依然選擇以最古老、最笨拙的方式——翻開書頁,一字一句,去丈量世界的深度,去構筑內心的城池。這份選擇本身,就帶著一種沉靜的力量與尊嚴。
與其說“怕”,不如說是一種敬畏與隱隱的鞭策。害怕閱讀的人,或許正是那些在精神荒原上率先豎起燈塔的人。他們的存在本身,便是一份無聲的邀請:與其在淺灘逡巡不安,不如試著沉潛下去,讓書頁的微光照亮認知的幽谷。畢竟,書頁翻動的聲音,是靈魂拔節生長最深沉的回響。 我害怕的,終究是那個未曾努力閱讀、荒廢了時光的自己;而他們所代表的,正是我內心渴望抵達卻尚未啟程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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