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歲那年,爹在磚窯塌了,人沒撈上來。
靈棚拆的那天,天陰得像浸了水的破棉絮。娘把炕洞角的布包翻出來,里面是爹生前攢的三塊七毛六,還有半袋摻了沙子的高粱面。往后的日子,
鍋里飄的不是米香,是野菜味兒——春天挖薺菜,夏天捋榆錢,到了冬天,就只能把紅薯秧子磨成粉,蒸出來的窩頭像石頭,咽下去剌嗓子。
我記得有回下大雪,炕涼得像冰窖。娘把唯一的薄棉被裹在我身上,自己裹著爹留下的舊棉襖坐了半宿,天亮時嘴唇凍得發紫,卻笑著說:"石頭,娘不冷。"
那天我餓極了,偷摸去鄰居家雞窩掏了個蛋,被人追著罵了半條街。
娘聽見了,拉著我給人磕頭,回家后第一次打了我,巴掌落在身上不疼,可她哭著說"咱窮也不能沒骨氣",那聲音比打我還疼。
十二歲那年開春,舅舅又來了。他背著半袋玉米面,蹲在灶臺前嘆:"秀蘭,老王那頭我問了,他說石頭能跟他親兒子一樣上到初中,家里有口吃的就少不了孩子的。"
娘正往灶膛添柴,火光照著她鬢角的白頭發,她手一抖,柴火掉在地上:"哥,我守著這破屋,拾掇拾掇也能過。"
"過?"舅舅猛地站起來,"孩子去年冬天凍裂了腳,到現在還流膿!
前天我去鎮上,看見他在廢品站撿塑料瓶,手被玻璃劃了道大口子,血順著指頭流!"
我躲在門后聽著,攥著兜里剛賣廢品換來的五毛錢,那是想給娘買止痛片的——她夜里總咳,咳得像要把心肝都嘔出來。
那天后半夜,娘坐在炕沿給我補襪子,針在油燈下亮了又暗。"石頭,"她聲音啞得像砂紙磨木頭,"咱去老王家,行不?"我看著她眼窩的青黑,想起她總說"娘不累",卻在夜里偷偷捶腰,咬著牙點頭:"娘去哪,我去哪。"
進了王家的門,老王叔沒讓我喊"叔",說:"叫爹吧,以后我就是你倆的靠山。"
他話不多,可做的事實在:冬天早早把炕燒得熱乎乎,我腳上的凍瘡是他每天用花椒水給我泡好的;我上初中去鎮上,他每天凌晨三點起來磨豆腐,賣了錢就往我書包里塞零花,總說"別學人家省錢,長身體呢"。
我考上縣城高中那年,娘的咳嗽越來越重。
有回我周末回家,看見她蜷在炕上,蓋著兩床被子還發抖。
老王叔背著她往縣醫院跑,六十歲的人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脊梁骨在汗濕的襯衫里硌得分明。
高二那年冬天,娘走了。彌留時她拉著老王叔的手,又指著我,話都說不囫圇:"他...他爹...石頭..."老王叔紅著眼點頭:"你放心,我供他上大學,供他成家。"
娘下葬后,老王叔還是每天給我送飯到縣城,保溫桶里總躺著倆煮雞蛋,是他舍不得吃攢的。
我上高三那年,王強在城里買了房,硬把他接走了。
臨走前他往我棉襖內袋塞了個布包,后來打開一看,是兩千塊錢,還有張紙條:"不夠就跟爹說。"
去年我回村看舅舅,剛走到村口就見個老頭蹲在墻根,棉襖前襟沾著飯粒,手里攥著個干硬的饅頭。
是老王叔。他看見我,瞇著眼看了半天,突然站起來:"石頭?你回來了?"
我鼻子一酸,扶著他往家走:"爹,我接你去城里,以后我給你做飯。"
他往后縮:"不去,我這身子骨...""你當年背我娘去醫院,背我去鎮上上學,咋不嫌麻煩?"
我攥緊他的手,那手上的裂口還沾著泥,"你養我小,我養你老。"
他沒再說話,我知道老年人歲數大了,都需要一個依靠。
當年沒有繼父也就沒有我的今天,我和媳婦商量好了,讓他在我這安度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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