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作者:石聲
原題:《登步島戰役的民間記憶》
流水巖
2008年1月11日,我從桃花島擺渡,沿著解放軍當年的航線,在登步島蟶子港上岸。先到大岙(ào),在一個叫雞屁股的海灣里,我向村民前輩問起六十年前打仗辰光,五十來歲的大岙村村民徐志遠指著遠處的屋弄,說:民國三十八年九月十三(1949年11月5日),炮臺山沖下來一個排的國軍,解放軍兩人在大岙東紐西紐,后來逃到阿三家道地里,被包圍。國軍要他們投降,兩人不肯,一陣亂槍,就在井頭邊打死了。
2008年8月12日,我再次來到登步島找到徐志遠,他帶我們去了國民黨軍隊最后退守的雞冠礁,去看了后山崗墩上的火炮陣地、蔣廟灣登陸點。徐志遠遙指戰斗打得最兇的炮臺山、蔣廟灣、流水巖,描述當年戰斗的慘烈狀況。戰斗打完后,當地流傳著這樣一句話叫:炮打炮臺山,血流流水巖。
徐志遠手指炮臺山方向,描述著當年那場戰役
登步島國民黨挖了無數條戰壕,山腰以上的都還在。徐志遠帶著我們去戰斗最激烈的流水巖看那些壕溝。我們從西岙沿山坡而上,山路已經很難辯認了,有也已經淹沒在灌木荊刺叢中。志遠也說現在再不用砍柴燒火,自己已經二三十年沒上山了。這樣撞撞跌跌摸走了一里多山路,我們踩著一條溝。志遠使勁撥開樹干和草叢,說這就是打過仗的壕溝。壕溝很淺,約摸50公分深,80公分寬,向深深地灌木林延伸著。六十多年過去了,泥土也快淹沒了這條壕溝。志遠說,小時候往壕溝里的泥土扒,隨處都有子彈殼,有時候能撿一籮筐一籮筐的呀。當時窮,撿了當銅賣。
越過壕溝往南,是蟶子港,解放軍登陸的灘涂展現眼前。轉過身往北,大岙村和島中心的整片田野盡收眼底。流水巖戰場國共雙方之所以幾度易手,爭奪慘烈,站在這里才知道它的重要。解放后,登步戰場被塵封了四十年,改革開放后后才漸漸被人知曉。
戰役雙方統計,出入很大,共方說:殲敵3396人,我軍以傷953人,犧牲380人的代價撤出戰斗。民國方說:國軍死傷2173人,此戰解放軍3660陣亡,677人被俘,獲得大捷。雙方都擺了確切數據,真該不知相信誰。
徐志遠手指著遠方的一塊坡地:光那邊一塊田里,就死了一千多個人,大多數是解放軍。打登步肯定不止死四五千。打仗時,登步人都躲在自己挖的洞里,看到青年軍部隊都很年輕,全是十八九歲的樣子。
我的父母死于火災;我老婆的娘家是南岙人,老婆的父母都死于炮彈。娘家就躲在山上,哪曉得山上正是打仗最厲害的地方,大炮轟,飛機扔,一顆炸彈就扔在躲人的地洞里,全部報銷,報銷了。
徐志遠嫂子楊阿婆補充說,地洞里的登步人死了蠻多,有的炸彈扔在旁邊,掀起的泥土全壓在洞里,好幾戶人家被活活埋死,死的都是一家老少,罪過足了。楊阿婆木然的眼神,神色黯然。
上一輩有句老話,打打日本人,死死老百姓。
在舟山,打日本人倒沒有死過多少老百姓,也沒有像樣打過日本人,這句話應該改成,打的都是中國人,死的也是中國人。
李家堂阿六一家,逃到崗墩塘山岙里避難,他們躲在山邊里挖的一個藏身洞里,實際上也不是洞,僅供一家人容身而已,國軍和共產黨沖來沖去,許多人就在他們面前倒下。
有一個解放軍負傷爬到他們面前,他們很害怕。解放軍說不要怕,我不會打你們的,請幫我一下。當時國軍已經反攻得手,崗墩塘被國軍占領。他們一家人就用身體把受傷的解放軍遮擋起來,不讓國軍發現。他們出來后,也不敢把解放軍帶回家,但也沒有去山上送飯給解放軍吃,但心里一直很記得。國軍勝利,打掃了一遍戰場后宣布說,捉住解放軍有三塊大洋好賞,隱瞞就是通匪。于是,阿六就去告發了,還帶領五六個國軍去搜查,到了那里后,人已經死了。
徐志遠講得很生動,仿佛是自己帶國民黨軍去搜捕一樣。徐志遠說,阿六如果有血債的話,就被鎮壓了。他只是怕,所以后來也沒有再去弄他,一直在永安村種田。
百姓不知道啥內戰,兩邊都說打仗為老百姓。
國民黨戰前宣傳說是打G匪,百姓當然要歡迎國軍保衛家鄉。后來共產黨來了,說是要解放勞苦大眾,老百姓不知道這兩支相互敵對的軍隊為誰而戰。解放后輿論多了,才知道是解放軍來拯救水深火熱的老百姓,不過救了好長一段時間,情況也沒見好轉。因此阿六搞不明白誰是誰非。他們救解放軍是本能的害怕,他們出賣解放軍還是出于害怕。救與不救,都是一種兩難選擇。
孫秀定碰上了解放軍
在大批國民黨軍駐扎在登步島時,民房都被侵占而當作營房和倉庫,正房側房都被士兵搶占睡覺,老百姓一家人只好睡在灶間或雜物間,甚至睡在外面的屋檐下。
孫秀定是西岙人。同樣,他的家也被如此征用。打仗時,家里的親人都去山岙的蕃薯洞里躲避戰火,唯留下自己看守家里。國民黨軍在激烈的戰斗中潰敗之時,在他家留下了很多軍糧。
11月5日,還在打,他想親人已經二天多沒吃東西了,他就拿國軍軍糧煮了白米飯,拿起二只水桶,正等槍炮聲稍息了時,準備搯些米飯給親人送去。這時,有個解放軍貓著腰進來。他感到有些害怕。那個解放軍看了看鍋上的米飯,然后說:老鄉老鄉,你不要怕,我是向你借水桶用用。他趕緊把水桶給他,說拿去好了。他擔心來搶這些米飯,心想,這幫士兵來登步打仗,肯定也沒飯吃了。那戰士看看他,又瞧瞧白米飯,轉身到了外面,在道地里打了水,搖搖晃晃地挑著水往山上走去。也許,解放軍餓了二天,也渴了二天。
孫秀定
孫秀定想,沒了桶怎么辦?
他急中生智的脫下長褲,扎好褲腳,把米飯倒在二個褲腿里,然后搭在肩上,走出出門,剛出道地不久,山下又來了個解放軍,挑著從他拿去的空水桶,說老鄉,這二只水桶是你家的嗎?來還你。他想不到解放軍為了二只老百姓的水桶還會在戰火中特意來還。他瞧著那個朝他家去的戰士背影,有些想不明白。
然后,他走了一段路,這時好幾架飛機掃著機槍,扔著炸彈盤旋過來,他連忙在山坡上臥倒,不小心把褲腿里的飯倒了些出來,他趕緊捧起來。這時又不知從什么地方鉆出來個解放軍,拿著碗向他討飯吃。孫秀定說你拿你拿,接著幫他舀了滿滿一碗。那戰士正要往回走的時,山坡上傳來話筒里的聲音:請不要拿老鄉的飯,老鄉也已經餓了好幾天了。那戰士聽了,趕緊把碗覆扣在褲腰里。說了聲老鄉對不起,連忙往回跑。也許解放軍此役是失敗了,但兩軍最終勝敗在此可以見出端倪。誰得民心,誰就得天下呀。
一家九口逃出二個
從流水巖下來,我們去看大岙村92歲的趙良合老人。這是唯一還在島上生活,親歷當年慘況,參加過國軍的當地老人。老人原來躺在床上,看到我們進房間來,就撐起來,坐在床上。由于煙癮,不時伴隨著咳嗽,但聲音還大,對這段記憶的清晰得像如發生在昨天的事一樣。
2008年,92歲的國軍老兵趙良合
九月十五深夜,國軍慶祝勝利,上級發晌,一些軍官聚在我家后堂賭卜。當時房子全被國軍租用,我們家住的是87軍221師通信連。趙良合家九口人都被趕在一間屋里睡覺。賭到半夜,火油燈里的油點光了,連長就喊勤務兵去拿汽油來點。勤務兵拎來二桶汽油。結果一點,火苗竄了上來,把二桶汽油燒著了,一下子就火光沖天。
在賭的軍官從屋里竄出來,都逃命了。隔壁一間我的母親、父親、老婆、兒子、二個女兒,一個是阿哥的兒子,我家女兒四個月大,一家七口,燒死了,燒死了呀。
趙良合哽咽了一下,兩眼看著對面墻上。
逃出一個嫂嫂與她二歲的兒子。嫂嫂被驚醒,就抱起兒子逃了出來,她逃到外面,放下兒子,火已經把門封住了。一家七個人就被活活燒死了。當兵的都逃得精光。沒人救呀,傷心呀。
嫂嫂還在,叫興娣,看上去也八十多歲了。我在良合老人家時,她也進來,站在床后頭。興娣阿婆說,我當時被火燒醒,抱著兒子撐起來,一個當兵進來,忙把我拉到外面,等回過頭來,火竄到屋頂,再也走不進去救人了。
趙良合的弟弟趙良武、弟媳愛琴、火里逃生的嫂子興娣(中)
那個為首的燒汽油的連長后來被抓了,是87軍221師的,押到大岙村楊才明甲長那里,作對證,后來聽說解到沈家門槍斃了。
傷心——足——了。
瘦瘦的良武拉長了聲音,一聲長嘆。
87軍是蔣介石的嫡系部隊,原軍長姓段,他是蔣介石的侍從官出身,深得蔣介石器重。[87軍段沄 黃埔四期 程潛婿 曾參加徐州浙贛常德會戰 1954年被指通敵遭處決 大陸追認其為烈士]87軍的前身為青年軍208師擴編而成,很早就聽舟山一些前輩說,青年軍吃的是蛇肉,肩章三角符號。可那年頭,我想有飯吃就蠻好了,不過也說明這支部隊打仗勇猛。當時87軍221師一部就駐在登步。登步戰役后,為籠絡軍心,蔣介石親自提議,將221師命名為“登步師”。蔣介石派蔣經國攜其致前線將士慰問信來舟山,代表蔣介石到登步等前線島嶼進行慰勞。
良合家破人亡,就是這次“慰勞”的結果。
站在興娣旁邊的弟媳愛琴說,打掃戰場時,我們去抬死尸,人疊人,要上面踏過去,碰到還有活著的解放軍,國民黨軍就拉過去,不時能聽到槍聲。我在西岙水庫上面抬死尸時,碰到杏花阿娘哭聲,原來她兒子媳婦連小囡都被炸彈扔死了。自己死里逃生,是國民黨一個軍官把他撲倒,才死里逃生。
當時在流水巖幫國民黨抬傷兵,有的是從解放軍尸體里扒出來的。后來都放在陳家岙,阿拉人小圍過去看,密密麻麻,舉行了葬禮,還鳴槍致禮,在家大人聽到一陣陣槍聲,還以為又打仗了呢。愛琴說。
國民黨有一個營在蔣廟灣防守最后一道線時,發生了肉搏戰,把沖上來的解放軍打敗了后,自己一個營人也打光了。增援又來不了,一個軍官就把躲山邊里的老阿三、大陳伯幾戶人家男勞力拖出來,發給他們槍,叫他們打解放軍。他們不肯,說不會開槍。軍官就逼著他們,就硬著頭皮上去了,后來這幾戶人家都死光了。老阿三裝死,留下了一條活命。
良合說,當時島上男勞力全征用,每戶每人平時一個月出三天苦力。打仗前,男女老少全部到山上挖戰壕。戰壕很多,有四千多條,滿山都是,現在儂到半山里去轉轉,全有當年阿拉挖的戰壕。
我被國民黨部隊當船夫,兵艦靠不了岸,全靠小船駁運。登步島會搖舢板的男人全去裝部隊去了。九月十二[11月4日]增援部隊從沈家門來,整整搖了一天舢板,一萬多人。仗打了最厲害的時候,子彈喇喇響,幾個國軍土兵圍起來護著我。生怕我中彈死了就沒有人搖擼。解放軍打登步也雇用當地老大,也都這樣用身體護著船老大,寧愿自己犧牲也不愿老大中彈,結果還是有四五個老大在運送部隊登陸中被打死了,算是支前英雄,烈士。
實際上,船老大被蔣軍征用還是被解放軍征用,都是不得不去干的活。成就功名與成為罪人,話語權全在主事者那里,由不得你自己。
弟弟良武說,子彈喇喇穿過來,有的老大嚇死了,船還沒有靠灘頭,就說到了,好跳了好跳了。解放軍以為水面下人能站起來,卟通卟通都跳下去,結果再也沒有浮起來。解放軍大都是北方人,旱地鴨,背著武器,又在晚上登陸,看不清,被嚇死的老大在水里不知放掉多少人。
[百度百科記錄:攻擊按預定日期進行。夜22時,攻擊的船隊靜靜地出發了。經20分鐘航渡,在炮火掩護下,登陸部隊在船尚未停穩時,便紛紛跳下海。“逢陸必登,勇往直前”,“寧愿前進—步死,不愿退后半步生!”戰士們正在把誓言變成行動。]
國民黨最后還是逃跑了,逃跑時還強拉去了當地百姓去臺灣,許多人就這么天涯相隔,音訊全無地度過了四十多年歲月。
良合說,家里人死光了后,想來想去,一個人在登步活著沒意思,也沒有其它出路。過了半年,國軍要撤到臺灣去,聽說到臺灣還能過上好日子,我就去參了軍,隨部隊去了臺灣,當了21年的兵。退伍后,就拿退伍費來養活自己,還開過小店。73歲時,也就是90年,回到登步,后來就一直沒去過臺灣。
再沒有結婚,臺灣也沒有親人,登步還有幾個弟弟、弟媳、侄子侄女在,老了就更想回來。在臺灣四十年,但總覺得不是我的家呀。
我每天做夢,想回家。
家與我當年去的時候差不多,山沒變、地沒變,村子沒變,只是人都變老了。
回家后,每個月有二三千元退伍費寄來。
良武告訴我,他原來在臺灣拿的是終生奉,每年可以拿十多萬,回來后就放棄了。終生奉就是把自己的一生奉獻給黨國,如此,退伍費也就高了。在一旁料理他生活的親戚補充道,美元貶值后,錢也缺了,鈔票不值銅鈿,看病也要花掉很多錢。是呀,從臺灣寄來的臺幣,先要換成美元,然后再兌匯成人民幣,人民幣升值就意味著帶來的錢少了,盡管如此,良合每年帶了的錢,在登步也足以讓親戚們羨慕。
良合說幾句,就嗆住了,咳嗽不止。
旁邊親戚也在說,又要受冷了。我想坐了蠻長時間,也該走了。我貼近他耳朵大聲說,您老多保重。
他一陣咳嗽,喘不過氣,我捶了捶他的背。
“我活得差不多了,92了,就死在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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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繼續追擊殘余國民黨軍事力量。此時舟山群島、大陳島、一江山島與海南島等中國沿海島嶼仍在國民黨治下。登步島是舟山本島東南的一座小島,南鄰桃花島,北望舟山漁港沈家門,面積15.88平方公里,最高點炮臺山海拔182米。
1949年11月3日,解放軍第21軍61師一部3000多人從桃花島渡海,搶灘登陸登步島蟶子港,對據守在登步島上全副美械裝備的國民黨軍發動攻勢,經兩天三夜拉鋸血戰,斃、傷、俘敵4000余人,第61師最后成功撤回,保存了我軍有生力量。
登步島戰役,是解放戰爭時期浙江省境內規模最大、戰況最慘烈的一場戰斗,我軍以5個營的兵力,抗擊了6個多團的敵軍,以傷亡一千四百余人的代價,粉碎了敵軍妄圖制造“第二個金門”的美夢,也為解放舟山群島和浙江沿海島嶼提供了寶貴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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