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追涼
宋·楊萬里
夜熱依然午熱同,
開門小立月明中。
竹深樹密蟲鳴處,
時有微涼不是風。
坐在空調房間里是沒法感受這首詩的,于是就走了出來,在小區里散散步。月朗星稀,涼風陣陣。四下都是空調的轟鳴聲,小區里還有忙碌的外賣小哥。微熱,有涼風,不悶,故可耐。
夜熱依然午熱同,開門小立月明中。
朗月當空,宋代的那個夏夜也如此燙熱。夜熱依然午熱同,沒有空調的年月,暑氣盤踞于庭階磚石上,遲遲不肯散去。詩人推開門扉小立月明中,僅此“小立”二字,探身一試的動作如在目前——帶著些許猶豫,又藏著殷殷期待。庭戶既開,世界便朝夜色鋪展。
“依然”是暑熱的頑固宣告——白天的熱浪沒有退場,夜晚不過是換了個場景繼續“盤踞”。“同”字更絕,直接將“夜熱”與“午熱”畫上等號,沒有絲毫緩沖,像一記直白的體感暴擊。這兩個字沒有修飾,卻把夏日暑氣的“不離不棄”寫得淋漓盡致,也讓后文中的“涼”顯得愈發珍貴。仿佛能聽見詩人心里的嘀咕:“這熱,怎么就沒完沒了?”
“小立”是動作,更是心境——不是焦灼地踱步,而是帶著幾分耐心的靜候,像在等一位遲到的朋友。“月明中”則是場景的溫柔鋪陳:月光成了天然的背景,清冷的光灑在身上,先在視覺上消解了幾分燥熱。開門是對悶熱的逃離,小立是與月光的對談,這一“開”一“立”,藏著古人與自然相處的松弛。
竹深樹密蟲鳴處,時有微涼不是風。
于是望見竹深樹密蟲鳴處,聽!夏蟲的私語正從濃翠影翳中漫溯而來,細密的鳴聲似沾著露水。更奇妙的是時有微涼不是風——那一霎掠過的涼意并非來自風的流動,是月光淌過竹葉尖的錯覺?還是地氣滲入腳底的輕微震顫?這是楊萬里感官的驚覺:最珍貴的清涼,原是大地在靜默里的吐納,如贈給尋風之人的隱秘恩惠。
空調的冷氣被遺棄在身后,我也步入小區這個“庭院”。熱意猶存,但幸有清風穿拂——不是古人在草木深處捕獲的“非風之涼”,是真實的風在游動。可我們已把自身嵌入新的樊籠:空調轟鳴聲如沉郁潮水自窗格涌出,外賣騎士的車燈則在夜色里割出幽藍軌跡。城市叢林,夜再深也難覓寂靜。
蟲鳴并非斷絕,只是藏于空調聲浪的間隙。側耳辨識良久,終于聽見樹冠層里稀疏又堅韌的蛐蛐聲。這便是我與詩人相隔八百年的對視:他聽見竹深樹密的蟲鳴自有天籟之趣,而我努力在機械噪音中辨認殘存的自然之音,其間的反差令人悵惘復又欣然。原來尋風的渴望千年不更,我們終會在某個敞開的瞬間相遇,如同此刻衣角被風掀起時,亦觸到了宋時明月的素手——那份古人對微涼的細膩捕捉,與今人尋覓自然節律的執念,本就是同一個月亮凝視下流轉的微光。
古人尚能感知幽微涼意,現代人卻要主動推門找回風的觸覺。這一推門,仿佛同時推開了兩個時空的門戶——一種樸素的對抗正悄悄復生:當喧囂與機械構筑的堡壘日益堅固,總有人記取楊萬里“小立月明中”的姿態。因那微涼終究無關科技,它深植于生命對自然的渴望:只要依然仰望那輪清輝,現代人的毛孔終將重新學會暢飲月色。
——7月22日夜 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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