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臘月二十四的清晨,你這孩子又沒吃飯吧?快把稀飯端去暖暖胃。”老徐笑著遞碗,我搓搓被寒風吹得通紅的手,心里涌上一股說不清的暖意。那時我調到北京總參某干休所已經第三個年頭,離穿軍裝正好過去七載。
再往前推到1983年,我還守著縣文化站那間十來平方米的小暗房。洗相片的藥水味刺鼻,卻是我家里難得的香氣。臨近春節,有人問我:“小子,明年想干嘛?”我脫口而出:“當兵!”對方以為我喝多了,搖搖頭,“照相館才開張,你說走就走?”窮人孩子想翻身,機會不多,于是我咬定:1984年春,征兵體檢我一定要過。
春節剛過,我裹著棉襖擠進縣醫院的走廊,胸透合格、血壓合格,所有項目一路綠燈。三月,乘軍用卡車北上河北導彈學校新兵營。南方人第一次見真正的風沙,褲腿里都是土。氣溫零下十度,呼吸都疼,好幾個戰友夜里想家,第二天天剛亮就跑出營門,被哨兵追回。我心說不能丟人,踮著腳多跑一圈,手指凍得沒知覺也要把步槍動作做順。
說來也怪,訓練強度挺大,可真正扣動扳機的機會屈指可數。兩次實彈射擊,一次是新兵連結業考核,一次是后來到炮兵部打字班隊列訓練的隨隊靶標,合計二十發子彈。有人笑我“部隊十七年,比民兵多射幾發”,我也苦笑:崗位不同,戰位也不同。
新兵連里我會寫會畫,指導員就把黑板報甩給我。班娛樂晚會上,十五歲的小徐被點名,站在臺上握拳不知說啥。班長讓他“笑一個”,他傻樂;再讓“哭一個”,他急得眼圈發紅就是哭不出。我沒打報告就沖上臺唱《團結就是力量》,替他圓場。小徐后來分到其他連,臨走塞我一只舊手電:“哥,這玩意兒亮得很,夜里查鋪用。”我一直把它放在背包最里層。
1986年冬,被抽調去炮兵部打字培訓。第一次碰機械打字機,噼啪聲里手指磨起血泡,可我暗自高興:這玩意兒學會了,往后用得上。結業后,我和幾名戰友一起被分到北京總參干休所。推開大門,迎面是滿墻老干部的照片,幾個將星在燈下泛光。我這小文書負責文件打印,還得管理書畫活動室。八十多歲的老柳拄拐站在毛邊紙前,一筆一畫臨《蘭亭序》,邊寫邊嘀咕“學無止境”。那股認真勁,給我上了生動一課。
業余時間我握起畫筆,涂涂抹抹。干休所缺文藝骨干,政委讓我籌劃書畫展。我挑了八幅山水,掛在走廊最顯眼的位置,參觀完的老首長咂嘴:“小董,下回給我畫個洞庭漁火。”這年秋天,炮兵部辦全軍美術作品聯展,我的作品榜上有名。老徐掰著手指跟其他年輕兵吹:“看見沒?咱所也能出個畫家!”那語氣像是親戚家孩子考了第一。
好景里也有挫折。1989年,領導臨時通知推薦我考軍校,復習期只有半個月。我慌慌張張啃教材,最終差幾分。六個老鄉里就我沒進校,辦理完手續回所里,心口像壓塊磚。老徐拍拍我肩膀:“考場失手不算啥,你那股鉆勁在,遲早有出路。”這話我記到現在。
為了多學一門手藝,1990年春我到炮指學院練汽車駕駛。白天學倒庫,夜里回宿舍給連里畫黑板報。期末考核,我在復雜路段一把過,被評為優秀學員。拿到駕駛證返京后,干休所領導問我:“真想調到地方去?”我點頭。老所長嘆口氣:“時候到了,不攔你。但有空常回來看看這些老人。”他的眼神里既欣慰又失落,我鼻頭一酸,只說了一句“是,保證完成任務”。
1993年初,我正式轉業。脫下軍裝那天,北京天空出奇地藍。我回干休所告別,老徐把一支簽字筆塞進我手里:“好好畫,別荒了這一身本事。”那支筆的漆已經蹭掉,但我至今沒舍得換。
十七年的軍旅,真正握槍不過兩回,卻讓我學會握筆、握方向盤,也學會在艱難里自找臺階。有人說我“打了兩次槍算啥兵?”我笑著回答:“兵不只在槍口。”干休所里那些老干部把我當寶,但更寶貴的是他們交給我的那份韌勁——遇事別縮頭,能學就學,能做就做,時間總會給出回報。
如今偶爾翻開當年密密麻麻的日記,紙張已經泛黃,字跡卻還透著當年的沖勁。試想一下,如果當年我守著小照相館,自然也能糊口,可我會錯過黃河岸邊的夜行軍,會錯過冰凍操場上喊啞的口令,更會錯過北京老樓里那些慈祥卻堅毅的面孔。這一路繞了大半個中國,最終讓我明白一句看似簡單的話:選擇進軍營,得到的往往不是子彈,而是一輩子受用不盡的底氣。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