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〡李老逵
舉報這事兒,在歷史上就不是什么新鮮事物,所以小說里自然就有,而且還很精彩。說到水滸里面最出名的舉報者,莫過于黃文炳。
我一直覺得水滸里面,對小人物的刻畫是非常到位和生動的,對這位黃通判也不例外。
“通判”一職,始于宋,止于清,是地方行政官員的一種。在宋時,他是以中央派員的身份,下到地方,作為地方行政長官的副官存在,負有地方的行政及監(jiān)察職權(quán),用以與地方行政長官形成制衡。
宋時的通判,與現(xiàn)代相比,還真不好比,從他賦有監(jiān)察職責(zé)的角度講,他有點像現(xiàn)代之紀(jì)委和檢察院的合體。
黃文炳是江州的“閑住通判”,要指望巴結(jié)江州知府蔡九謀求起復(fù),再次出山,因此,我們姑且當(dāng)他是“江州候補紀(jì)委書記兼檢察長”罷。
眼看積蓄要用光了,急了總要找條出路,四處踅摸攻擊對象,喝多了的宋江不幸就撞在了他的筆桿子上。黃通判舉報宋三郎,是水滸中極精彩的段落,值得反復(fù)欣賞琢磨。
首先是黃通判對宋江寫在潯陽樓墻上的詞和詩進行了逐字逐句的解讀。
宋江寫“自幼曾攻經(jīng)史,長成亦有權(quán)謀。”黃文炳冷笑道:“這人自負不淺!”
黃文炳又讀道:“‘恰如猛虎臥荒邱,潛伏爪牙忍受!’”側(cè)著頭道:“那也是個不依本分的人!” 又讀:“‘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又笑道:“也不是個高尚其志的人,看來只個配軍。”又讀道:“‘他年若得報讎,血染潯陽江口!’”搖頭道:“這報讎兀誰,卻要在此間生事?量你是個配軍,做得甚用!”又讀詩道:“‘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漫嗟吁。’”一點頭道:“這兩句兀自可恕。”又讀道:“‘他時若遂凌云志,敢笑黃巢不丈夫!’”伸著舌,搖著頭,道:“這廝無禮!他卻要賽過黃巢,不謀反待怎地!”
黃文炳解讀的重點,當(dāng)然是宋江的動機。而認為宋江要謀反的主要證據(jù),是宋江要賽過黃巢,而黃巢是個大反賊,是《滿城盡帶黃金甲》的人物原型。
電視劇《神探狄仁杰》第二部里,梁冠華飾演的狄仁杰與嚴燕生飾演的王孝杰曾有一場關(guān)于李元芳是否是反賊的精彩辯論。
王孝杰:他與反賊在一起,就是反賊!
狄仁杰:你將右威衛(wèi)十萬大軍拱手送與契丹,是不是反賊?
王孝杰:那只是末將兵敗……
狄仁杰:你只是兵敗就不是反賊,而李元芳只是與他們在一起,難道沒有可能已經(jīng)將他們緝拿歸案?
王孝杰:既然是緝拿歸案,怎么會在客店之中?
狄仁杰:辦案的手法有多種多樣,這與行軍打仗均是一般。難道在戰(zhàn)場上揚敗誘敵就是逃跑,迂回敵后就是怯陣?
王孝杰:這……
按照舉報者的邏輯,和反賊在一起,當(dāng)然就是反賊,如果還要超過反賊,那豈不更是大反賊。
王孝杰知道李元芳不是反賊,他是狄閣老的衛(wèi)隊長。他也知道沒有證據(jù),是怕他干的事兒敗露才誣陷李元芳是反賊,還要殺人滅口。
而黃文炳呢?他的證據(jù)同樣蒼白無力。
宋江是笑話了黃巢“不丈夫”,可是這并不等于他要學(xué)黃巢造反,難道不可以這么解讀嗎:
黃巢參加了三次科舉都落榜,最后造反也沒造成,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我宋江水平比他高,朋友多人緣好,只是暫時不得志,遲早也能被朝廷重用,入閣拜相,光宗耀祖。
人到中年不如意,誰都難免發(fā)幾句牢騷過過嘴癮。一個真的想學(xué)黃巢的人,肯定不會在經(jīng)歷清風(fēng)寨鬧過那一陣之后,還甘心回來自首伏法。他要真是存心造反,就不會跑到江州牢城營服刑,早留在梁山當(dāng)扛把子了。
言語最虛假,身體最誠實。忠不忠看行動,黑三郎頂多是喝多了心里不爽在吐槽而已。
這個道理,以黃文炳的精明,他能不知道?
黃文炳可以說是水滸中少有的能干官員。你看他讀了宋江的詩后,吩咐酒保不要刮去,保留“證據(jù)”;說服蔡九立案調(diào)查,然后拆穿宋江裝瘋,戴宗造假,一番操作下來環(huán)環(huán)相扣,滴水不漏,頭腦清楚的很,對比下來,身為官二代的蔡九知府簡直就是個廢物點心。
這樣的人,你說他傻么?但是,為了指望蔡九知府推薦,再欲做官,他還是按下了舉報鍵。
所以蔡九知府那封給黃文炳的推薦信,是用宋江的血寫成的。而大鬧江州眾百姓的血,也是黃文炳納投名狀造成的后果。
為什么這么說?是因為蔡九知府原本是沒打算處置宋江的。在他看來,雖然覺得這首詩有“反詩”嫌疑,但是并不把宋江當(dāng)回事。“量這個配軍,做得甚么!”
然而,黃文炳為了自己的前途和利益,故意夸大了反詩和宋江的危害,并且把京師的童謠和宋江捆綁在一起。什么“耗國因家木”,耗費國家錢糧的就是姓“宋”的啦,什么“播亂在山東”就是他的籍貫啦之類,說的頭頭是道,煞有介事。
而他自己呢?在這場官司里是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為的是大宋朝的江山,為的是江州城的百姓,妥妥的大公無私活雷鋒。
這符合舉報者的一貫作風(fēng)。《鹿鼎記》里面的吳之榮向韋小寶舉報莊家藏書,也是同一個套路。這個故事來源于真實的歷史,即《明史案》。被殺者七十余人,據(jù)說這一段跌宕起伏的歷史中,也蘊含了金庸的家族史。
這個ZZ正確的大帽子一扣上,蔡九知府也緊張了,趕緊讓戴宗抓來宋江拷問。然后在黃文炳的一路指點下,拆穿了宋江裝瘋的把戲,拿到了宋江謀反的口供。
這時,黃文炳又提了個建議:“急急修一封書,便差人星夜上京師,報與尊府恩相知道,顯得相公干了這件國家大事。”
咋一看黃文炳還真像個為國家殫精竭慮的忠臣,而且處處為領(lǐng)導(dǎo)著想。其實呢,舉報宋江也好,讓蔡九拿頭功也罷,真實的目的是跟著分杯羹,喝宋江的人頭酒,讓自己復(fù)出,候補變實職。
這不是我瞎猜的,是原著里的原話:
“聞知這蔡九知府是當(dāng)朝蔡太師兒子,每每來浸潤他,時常過江來謁訪知府,指望他引薦出職,再欲做官。”
蔡九雖然是個草包,但官場的規(guī)矩也是駕輕就熟,馬上表態(tài):
“通判所言有理;下官即日也要使人回家,書上就薦通判之功,使家尊面奏天子,早早升授富貴城池,去享榮華。”
黃文炳稱謝道:“小生終身皆依托門下,自當(dāng)銜環(huán)銜鞍之報。”
于是在這一刻,宋江的命運便被決定了。
于是宋江寫的是不是反詩,此刻也沒有那么重要了。黃文炳要的,不過是一塊升官發(fā)財?shù)膲|腳石而已。他舉報同樣是底層官吏的宋江,真是“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底層互害。草根之間卷來卷去,最后卷進去了自己的一條命和宋江的半條命。
而同樣是“逼上梁山”,別的好漢上山入伙都是因為違法犯罪,唯獨大BOSS宋江上山,居然只是因為一首詩。
用李逵的話說:“吟了反詩,打甚么鳥緊!萬千謀反的,倒做了大官。”
黃文炳這樣的人,在哪個朝代都不會缺。關(guān)鍵是蔡九這樣的官,給了黃文炳生存的土壤和機會。如果他能不受黃文炳的挑撥和牽強附會的聯(lián)系,堅持把宋江當(dāng)做一個發(fā)牢騷的窮文人,那么黃文炳這樣的人就會越來越少,可能也就沒有了后來令朝廷無比頭痛的一眾梁山反賊。
潯陽樓上那片空白的墻壁,本來就只是一個涂鴉的地方,有它存在的意義。原著中,宋江自己第二天酒醒后,壓根就不記得寫詩的事了,而南來北往看他題詩的客人,估計大多數(shù)也只道他是尋常發(fā)發(fā)牢騷,“并不當(dāng)心”。但是蔡九一重視,性質(zhì)就變了,大家都來看法場,強烈要求砍掉賣國賣州賊的頭。
可是,蔡九畢竟是蔡九,梁山好漢鬧了法場,還有一幫子隊伍保護他逃命。而黃文炳呢?連個站崗的便衣都沒有,就這么輕易地被穿成串兒做成了淄博燒烤。
大相國寺的潑皮們的口號是:收拾不了高太尉,還收拾不了你高衙內(nèi)?宋江也是一樣,他惹不起蔡京的兒子,只好拿黃文炳撒氣。而黃文炳恐怕也沒想到會付出如此大的代價,所以他也是愿賭服輸,連求饒都沒有,只求速死。
這真是:投靠有風(fēng)險,舉報需謹慎。只是江州“英雄”黃文炳舉報的結(jié)果是什么呢?連當(dāng)了土匪頭兒后都念念不忘受招安的忠臣宋三郎都被迫上了梁山,反而真正實現(xiàn)了“耗國因家木”、“播亂在山東”;那些看熱鬧的江州百姓呢,被李逵的大斧成排剁成了餃子餡,再也無法替黃文炳叫好助威了。
至于潯陽樓上那片空白的墻壁,從此默默佇立千年,再也無人前來涂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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