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拙
大巧若拙,歸樸返真。
草衣卉服,如三代人,
相遇殊野,相言彌親,
寓顯于晦,寄心于身。
譬彼冬嚴,乃和于春,
知雄守雌,聚精會神。
一、大巧若拙,歸樸返真
此句直承《老子》“大巧若拙”(四十五章)與“見素抱樸”(十九章)的思想。道家認為人為機巧破壞自然本性,最高境界的“巧”是順應天道、不事雕琢的“拙”,即“復歸于樸”(《老子》二十八章)。莊子進一步強調“既雕既琢,復歸于樸”(《山木》),藝術應如梓慶削木,“以天合天”,摒棄機心。
書法結體追求“似奇反正”,看似不合常規的結構,實則暗藏平衡與張力。如傅山的草書,字形大小錯落、歪斜欹側,打破工整束縛,看似“潦草笨拙”,卻將個人性情與筆墨意趣推向極致,體現“寧拙毋巧”的主張;鄭板橋的“六分半書”,融合篆隸楷行草,結體看似雜亂,實則通過疏密對比營造自然節奏,避免刻意安排的“巧”,凸顯天真本真。
傅山作品
徐生翁書風以“孩兒體”表象呈現高古奇倔,黃賓虹評其“寥寥幾筆而氣韻生動”,正是摒棄嫻熟技法后返歸天真之態。
清代碑學推崇漢碑剝蝕、鐘鼎銘文的“不工之工”,如鄧石如篆書渾厚樸茂,以天然殘損感消解人工巧飾。
二、草衣卉服,如三代人
“草衣卉服”喻藝術形式如上古先民般粗服亂頭、不尚華飾;“如三代人”指向《莊子·馬蹄》中“同乎無知,其德不離”的原始淳樸狀態,暗合“荒寒”“高古”之境。
八大山人《孤禽圖》:孤鳥縮頸獨立,筆簡墨枯,造型稚拙如兒童畫,卻透出冷逸荒寒之氣,恰似“草衣卉服”的精神寫照。“粗服亂頭,有名士氣”,與樸拙品相通,均以形式之野逸顯心性之超脫。
三、相遇殊野,相言彌親
表面粗野的形式(“殊野”)因承載真性情而令人倍感親切(“彌親”)。《莊子·漁父》云:“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藝術中的“野”恰是掙脫禮法束縛的真性流露。
《二十四詩品·疏野》:“惟性所宅,真取不羈”,強調放任天性創作;傅山提出“寫字無奇巧,只有正拙”,拙中之真方能引發共鳴。
四、寓顯于晦,寄心于身
以含蓄隱晦的形式(晦)傳遞深刻意蘊(顯)。《老子》四十一章“明道若昧”啟此思想,莊子“得意忘言”進一步主張超越形式直抵本真。
弘仁山水:構圖極簡,虛亭空谷以“晦”造境,卻顯空靈禪意(《二十四畫品·空靈》:“香銷爐中,不火而薰”)。徐生翁繪畫:用色極簡,“筆筆頓挫似稚子執筆”,形式極晦而氣韻極顯。
五、譬彼冬嚴,乃和于春
以冬日肅殺(嚴)孕育春日生機(和),喻樸拙外枯而中膏。此即《莊子·知北游》“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循環之道,亦呼應《二十四詩品·含蓄》:“悠悠空塵,忽忽海漚”。
黃鉞《蒼潤》:“氣厚則蒼,神和乃潤”,指出蒼老筆觸需內在潤澤支撐。吳鎮《雙檜平遠圖》以干筆皴擦顯“冬嚴”,而渾厚墨氣透“春和”。
六、知雄守雌,聚精會神
《老子》二十八章“知其雄,守其雌”主張以柔弱勝剛強,投射于藝術即避鋒芒畢露,守內斂深沉。“聚精會神”化用《莊子·達生》“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強調創作時心性專一。
顏真卿的楷書結體寬博似“守雌”,實則筋力內含(王澍評“不使巧,不求媚,獨守其拙”)。
徐生翁觀府山古柏得雄健之氣,晚年察竹節生長悟短促筆法,正是“聚精會神”體悟自然。
大巧若拙的三重進階
1)技法超越
由“生—熟—生”螺旋上升(鄭板橋:“畫到生時是熟時”),初拙因技劣,終拙乃技進乎道后主動選擇。
2)心性回歸
摒棄“機心”(《莊子·天地》),如八大山人“天心鷗鳥”印,追求無心湊泊的自然興會。
3)美學意境
在《二十四詩品》中,“樸拙”近于《含蓄》“淺深聚散,萬取一收”與《高古》“虛佇神素,脫然畦封”,皆以簡淡蘊無窮。
黃鉞將樸拙置于文人畫“古雅秀潤”傳統中,實為對過度技巧化的警醒。徐生翁“筆筆要脫盡碑帖”的宣言、八大山人“白眼向天”的孤禽意象,皆以形式之拙捍衛精神之真。在技術主義泛濫的今天,樸拙品提醒我們:藝術的生命力不在精工炫技,而在返璞歸真中與天地精神相往來——“雖由人作,宛自天開”(《園冶》)。
好,到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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