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退休后沒過幾天閑日子就滑進了古稀之年,與外界來往少了,電話日漸稀少,偶爾響鈴,還是廣告或疑似詐騙電話。如今手機的最佳用途是瀏覽圖文和視頻,反而讓原始的通話功能,大部分時間里處在休眠狀態。
這一天,休眠多日的電話鈴聲突然響起,驚擾了我的手機閱讀,正要接聽,一看陌生號碼,頭遍響鈴我照例不接,停頓十數秒后,同樣的號碼再次拔來,這次我接了,只聽見一個仿佛很遠地方傳來的陌生的聲音:“你是葉劍凌嗎?”我“嗯嗯”含糊確認。對方聲調立馬提升:“終于找到你了,好不容易呀!”這時我才判斷出,電話那頭是個女性的聲音。我問她你是誰?“想不起來了?我是你同學,十九中的,也是你鄰居,一條巷子的,還一起分配進了福州通用廠……”她話中透出幾分興奮,一連串地把跟我有關的硬核證據拋出來,讓我腦海也翻騰起來,終于想起來了,是她!我五十多年前的鄰居同學還兼工友,叫游xx,個頭不高,臉龐方正,很中性穿戴,平時總穿一雙男式布鞋。確定我記起了她,還正確報出她的姓名,她很高興。又說,“我是在網上看到你寫的那篇《十九中》文章,雖然不是真名,但我一下就猜出是你,就下決心要找到你,你離開工廠后幾十年沒消息了……”
兩個五十多年沒聯系已經很生分的青少年期熟人之間,就這么一問一答正兒八經的通話了二十多分鐘。我很感激半個世紀過去她還記得我,找到我。我們互相介紹了各自后來的去向,最后在哪個單位退休?兒女做什么?最后沒話了,便掛了電話互加微信。事后回想感覺怪異,沒來這個電話,我早已忘記這位鄰居和同學,剛才那二十多分鐘的通話,可能是我們這輩子第一次真正的開口說話,盡管還是只聞其聲未見其人。想當年,我們同一條巷,同一個班,同一座廠,彼此沒有過節,卻一直形同陌路,無數次在狹窄的小巷里對面走過,她低著頭,我側過身,連對視一眼都沒有。不明白當年我們同年齡男孩女孩,為什么像約定好了似的,都自覺選擇與異性不說話不來往,路上碰面也裝作不認識,還要表現的那么風清云淡那么心安理得。怎么會這樣?那時沒人說的清楚,只感覺身邊有不成文的規矩在箍住你,令你不敢逾越一步。如今想起,頗有些感慨。
男女交往當年在我們小巷里頗有點像高壓電塔上帶電作業,安全與否不是自己而是旁觀者給你認定,這使得正常的異性往來每每在民間人士交頭接耳中變了味,成為各“攀講”群的花邊緋聞。自宋代以后,儒家把“男女授受不親”的戒律完善成倫理規范后,隱形的禮教警察在日常生活中就無處不在。當年那些相向而行卻彼此不語的青春期少男少女們,我相信其中一定有這個或哪個,內心有過和異性說說話聊聊天相處一會的沖動,可惜傳統禮教的禁忌和周圍無數監督目光的壓力,最終還是讓那些念想默默收回。
這是個復雜的話題,或就是小巷傳統文化的一部分,存活在街談巷議中,助燃市井煙火千年不熄。小巷窄小壓逼,居民抬頭不見低頭見,信息傳播快捷,哪家有事或有人失態很快全巷皆知,是一個狹隘又穩固的熟人社會。一方面很好弘揚了傳統美德,互幫互助和睦相處。另一方面,又對男女交往向來敏感,坊間輿論場力量強大,常讓當事人無地自容。那些兵荒馬亂年代流落到小巷定居的非原住民,多是農村來的底層勞動者,進入小巷生活圈后,也很快接受了小巷文化中保守的一面,成為循規蹈矩氛圍的助推者。
這難道還有文化保守面的淵源嗎?記得當年小巷中段有個青石碑坊,傲立兩堵高墻之間,碑上有長長的對聯,最頂部刻有醒目的“節烈”二字。我只記得有“1888年光緒年間立”的落款,好多年后看資料才完全知道,當年是小巷內一位少女被家人逼迫為病逝的娃娃親對象自縊,這叫“為夫絢節”,朝庭為此下圣旨給予隆重表彰,兩邊親家和小巷居民還為此歡呼跪謝。一八八八年是什么年代?一個封建王朝已到了內外交困風雨飄搖焦頭爛額的時期,還有心思下旨表彰民間為禮教殉道的女子。在朝不保夕自身底褲都要外敵扒光的局勢下,還要故顯正經的在社會事務中表現出自己的文化正統,足見其多無恥多虛偽!王朝和他子民們共同制造的封建精神垃圾,久久留在我們小巷里,需要我們多少代人,才能將其打掃干凈。
我生活的左營司小巷,其實是高尚與卑微并存,有人人間清醒,也有人愚鈍沉淪;出過民族英雄林則徐,也出過被逼絢節的烈女。兩人代表了封建王朝的兩級。林公鐵骨錚錚,硬剛洋人,留下千古英名;少女父母迂腐,擔心女兒日后另生情愫有辱家風,竟逼女兒掛綾自縊;26歲,林公滿懷報國大志離開左營司;18歲,少女被吃人的禮教逼死離開人間。同為小巷人,差異這么大。如今,朝廷表彰樹立的“節烈”牌坊,已沒了蹤影,被人忘卻,而林公出生地宅院,卻成為后輩敬仰先賢的打卡必去地。歷史自會在精華和糟粕之間做出選擇的。
小時我出入小巷,古老的青石地板已磨的光滑,腳步踏過時會發出“啌咚”聲響,這里有歷史的回聲嗎?指不定年輕的林則徐,當年求學路上曾一遍遍走過那青石地板,思考著為救治民族苦難的良方,也指不定那為夫絢節的少女,三寸金蓮也遮遮掩掩觸及過那青石地坂,命運卻不由自己把握。他們留下的氣息,前有爭脫舊文化局限,帶頭睜眼去看世界的清新呼吸,后有被推入禮教醬缸,任由腐臭吞噬。很矛盾的巷史,很分歧的先人。小巷深深的庭院,高聳的防火墻,狹長的天際線,沒能擋住林公大鵬展翅飛向遠方,卻更多限制了普通人的想象力和對世界的認知?以至到了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還拖著一條難看的舊年代疤痕,讓男女授受不親”的禮教陰魂,悄悄在新中國后出生的一代青少年身上又繼續實踐了一遍。
這種男女見面裝不認識的情況,當年不僅我們小巷有,在福州老城區也是普遍現象。比起相對活躍開放的國字頭、軍字頭單位的生活大院,小巷生活氛圍總體偏向保守,傳統禮教的存在感更多,對異性正常來往和情感表達虎視眈眈。以至我輩少年時,大多數人被禮教爛繩絆過腳,順從過小巷文化導向和心理暗示。回看過去,每一段歷史都有缺憾,每一個時代都有局限,我們無法脫離生活在其中的缺憾和局限,但歷史總以更光明的前景向人們呈現,我們有幸在沒有戰爭的和平年境里,安穩走進了生命的古稀年,看到了時代在不斷發展進步,工業化科技化浪潮正加快培養我們的后輩新人,他們張開雙臂迎接并追隨新文化潮流,用現代理念和意識建構自己的人生,把封建落后的精神垃圾遠遠拋在身后。
不然我們今天怎么能看見刀郎《山歌響起的地方》演唱會紅遍大江南北,《情人》《大眼睛》《西海情歌》等一首首膾炙人口的愛情歌曲被萬眾傳唱,盡情抒發對美好情感的追求,形成火爆的刀郎現象,成為二十一世紀中國新時代文化的耀眼座標。
還說一下我和那同學,電話交淡后我們沒聯系了,只在年節時,我在微信上發幾字禮節性電報文問候一下,她回了我一個情緒符號或一張節慶圖片,一字不寫。想必和我一樣,聯系上后很快發現無話可說了。五十多年前因為我們的膽怯羞澀,回回擦肩而過佯裝不認識,連招呼都不敢打,如今頭上早已沒了那根隱形戒尺,可以應說盡說了,卻發現一次把一輩子話都說完后,往下不知說什么了。想想也容易理解,歲月已經把我們固定在了不同的人際圈里,人生經歷沒有交集,缺乏共同記憶,很自然就會回到生理年齡不想說太多話的語言靜默期,只在年節時微信互發一下,道一聲健康快樂,知道彼此還活在一個欣欣向榮的國度中,這樣狀態我看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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